屋里的人在侃侃而谈,而屋外的人在倚着门框把酒独自饮欢。
“毕竟,当年蒋孟公子的事情可是轰动一时的……”夜谦奚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蒋依梦右腿伸直,左腿半蜷着,面色有些低沉。举起酒壶仰头把酒倒进嘴里,没有一品而直接咽下。动作幅度颇大,些许蹦出的酒滴滴落在唇边,然后顺着光滑的脖颈流下浸湿衣襟,同时打湿了她的心。
“当年……是啊,当年……”蒋依梦的脸上划过一抹落寞的笑意,低沉的目光投放到前方,却没有聚焦,像是想起了悠远的回忆。
曾经,她以为过了这些年,当年的事她应该可以坦然面对。可是,当那件事再次被提及,当年往事却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让她想要退缩。却又发现,她其实早已退无可退。
当年,当年,当年……
她还犹记得当年,她才是十四的芳龄年华。
旁的是怀春的娇俏少女,而她就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小小少年。
不知何为愁,何为忧。
只凭着一把沉月剑和一腔所谓的侠肝义胆,仗剑走天涯。
“师父,你就看好吧。徒弟我这次出去会喝完天下美酒,尝尽天下美食的。而且,我保证,不出两年我蒋孟的名号就会传遍大江南北的。到时候,您啊,你只要随便找个客栈的店小二一问,保准就能打听出来!”犹记得,再次下了凤凰山的时候,她还这样对师父自大地夸下了海口。
“哈哈。你个小子。师父我就等着瞧了。”而一念道长哈哈大笑。
“那是当然!”接着,她颇为自信的也笑了起来。
只是,当时的两个人没有想到不久后的某一天,“蒋孟”的名号果真响彻了整个江湖。也同样没有料到,名号的换取的代价会那么的大。
而,蒋依梦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源自那一天,源于那一个人……
具体的时间,蒋依梦已经记不得,却记得那是在一个初秋的季节。
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快追!快追上!”
那个时候,她躺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闭目养神。而由远及近,传来的一声声急促的追喊声让她直蹙眉头,醒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她有些不满地向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一下子,一群人进入了她的视线。
他们有两波。
最前面的那个浑身带着伤,气息微弱的男人是一波,离她很近就在树下。
后面怒气冲冲地拿着斧头,锄头之类的粗壮大汉们是另一波。离她还比较远,还有几十米的距离。
收了视线,蒋依梦挑眉。这是在追杀。不过,一群人追杀一个人也太不地道了。她啧啧暗道,从树上跳了下来。
树下的那人一惊,警惕地看着她。他想说些什么,却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直接染红了她的衣衫。
蒋依梦知道,这是个俊美的男人。而且,看起来是个毫无攻击力的男人。
“救……救救我……”在那群人步步逼近的时候,这个男人像今天的夜谦奚一样,向她求救了。
而那个时候的她并不是早已被现实打磨过的蒋依梦,只是一个怀揣着江湖侠义的少年。
为了心中所谓的正义,为了蓦然升起的怜悯,她救了他。
“少侠的救命之恩,柯鸣无以为报,愿和蒋小少侠义结金兰。”
后来,两个人相谈甚欢。而像所有江湖小说里一样,她和她救了的那个人——柯鸣,结为了异姓兄弟。
再后来,她随他上了金明山的云闲山寨当了三当家。
在那里,除了偶尔帮着柯鸣解决一下上门挑衅的歹人,她基本上是肆意生活,和她所结拜的异姓大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真真是像戏文里说的一样酣畅淋漓,是她向往的生活。
然而。当她无意中闯入山寨后山里那所鲜有人至的破旧宅院时。
蒋依梦开始发现,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她的自以为是。
“呜呜呜。”起初,她怀疑的导火索是那所紧闭着的屋子里发出的阵阵呜咽声。
那是一种极具痛苦和绝望的声音。
蒋依梦听得心头一惊,急忙去打开门。然后发现,门被挂上了锁。
这是,怎么回事?那时候,她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些疑惑。她能够清楚的明白,这应该是关系到一件不好的事。
但是,到底什么不好。她,不知道。
她只是,准备用剑劈开门。
“贤弟,在这儿干嘛呢?”然而,柯鸣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动作。
“方才我说怎么找也找不到你。原是来了这里。走,兄长今日得了一坛上好的美酒。一块儿尝尝?”柯鸣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蒋依梦的肩上。
蒋依梦有些恍然。在柯鸣过来的时候,那些声音瞬间消失不见的。好像,她刚才听到的只是幻觉。
“好啊。”蒋依梦笑着。心里隐隐有了一种疑惑。
直到后来……
“你这助纣为虐的歹人!”
在一次一次地帮助柯鸣的时候。她听到别人这样呵斥她。
言辞恳切,恶狠狠地,像是要把她剔骨吃肉。
直到,有一天深夜她去找他,却无意间听到这样的对话。
“大当家,蒋孟那小子好像有点儿起疑了。要不……”窗户上朦胧的人影,做出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可。那小子武力高强,是个好盾。现在杀了,可惜……”然后,她听到那温润的嗓音却说着寒冷无比的话语。
原来,原来她一心一意对待的人,她所认为的好大哥其实从一开始都在利用她。是看重了她的武功,然后利用她的天真为他拼死卖力。
那一刻,蒋依梦像是掉进了冰窖,冻的身心都僵硬,一双薄唇止不住地发颤。
而,后来发现的事更是让她痛的难以复加。痛得撕心裂肺,似乎都不能描绘出那种感觉的千分之一。
她永远忘不了,当她偷偷打开那所禁闭的屋子时的震惊。
里面,挤满了各色的女人。从十几岁到二十来岁,甚至还有怀着孕的少妇。她们样貌不同,却无一例外的身上都挂着彩。
一件件衣服都是残破不堪,留着被人强行撕烂的痕迹。一个个人裸露的皮肤上全是被人暴虐的印痕。甚至,那孕妇身下还在流着一滩血迹。
她永远忘不了,那些人原本如死灰般的眼神在看到她的一刻变得无比的恐惧和愤恨。
那是一种,绝望,胆怯。怕得要死,依然想要把仇人抽骨食肉的神态。
这个时候,蒋依梦才发现,原来柯鸣不只骗了她。他口中说的正当生意,原来是伤天害理的豪取强夺,买卖人口。更是让她成了无形之中造就这些事的凶手之一。
原来,她真的是助纣为虐的歹人啊!
所以,她才会被这些人愤恨着啊!
那一刻,她的心沉入了万丈深渊。
她放了那些人,也和柯鸣直接坦诚相见。
“贤弟,你太多事了。本来,我们可以一同享受荣华富贵的。”那一点点心存的希冀,直接被柯鸣冷漠无情的话碾成了碎末。
柯鸣把她囚禁了起来,更是动了杀心。
“那我阿……我哥后来怎么样了?”蒋依清担忧地问。明知道蒋依梦现在活的好好的,但是蒋依清还是提着一颗心。
“后来啊……”夜谦奚看了眼门口露出的衣角,又说道:“具体事情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后来蒋孟公子逃了出来,并且大义灭亲一举杀了云闲山寨的大当家和二当家。把云闲山寨更名为允贤山庄,勒令不可再做为非作歹的害人生意。而蒋孟公子,带着一身的重伤下了金明山。”
“重伤下山?”蒋依清心里咯噔了一下。
“是。”夜谦奚点头,“她下山到了金丰乡——那个被柯鸣屠了一百三十八口的乡镇。那一天,见证过蒋孟公子的都忘不了。”
就连她自己也忘不了。蒋依梦又吞了一口酒。
她依稀记得,那天已是深秋。
她跪在空旷的黄土上。火红的枫叶随风飘落,落了厚厚的一层,像她的心一样在滴血。
那一天,她不住地对着那一个个坟头叩头。
对于愤恨的众人的殴打,她却一动不动。
头破了,她仍是不皱眉头,只是不停地磕着磕着。
这一磕,她就是磕了三天三夜,同时也被人打了三天三夜。直到她最后只剩下了一口气。
其实,若不是一念道长的突然赶来,蒋依梦觉得或许她早已不在了人世。
“也正是这些,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了‘蒋孟公子’的名号。世人都说蒋孟公子是个大义之人。毕竟,害人者非他,救人者却是他。世人都说,蒋孟公子佩剑上的血玉便是她当日的一身鲜血幻化而成的。自此,众所周知,见配此血玉者,便是蒋孟公子了。”夜谦奚又道。
最后一句,也是他认出了蒋依梦的原因。毕竟,世人皆知那血玉世上仅有两块儿。一块儿在塔弋国的皇宫,一块儿就是蒋依梦剑上的那块儿了。
蒋依梦苦笑。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没什么大义。她所做的不过是在赎罪罢了。
也正是因为这些,她立下了誓:从此以后,她蒋孟除了幼儿,再也不会救一个人。
至于那块儿血玉……
更不会是传言那般由她的鲜血幻化的。那不过是,她师父见不得她一蹶不振,在她及笄前把她拐跑从塔弋皇宫拿一锭银子换来的,说是给她作为补偿。
所以说,什么大义!什么正义之士!蒋依梦看着白皙的左手,自嘲一笑。
“蒋公子,你这……”嚓嚓的脚步声传来,小医童正端着一壶熬好的药,吃惊地看着她。
蒋依梦抬眼看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我付过钱了。在橱子上。”
“不是……”小医童知道蒋依梦误会了他。他不是想说药酒付没付钱,他只是担心蒋依梦。毕竟,这酒可不能多喝的。可看这样子,已经喝了不少。
“蒋公子,你可不能再喝了!”小医童着急地说道。
“哦……”蒋依梦皱了皱眉,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她拿出一锭银子塞到了小医童的口袋里,“补得酒钱。”
她以为是钱不够。
小医童一愣,反应过来,发现蒋依梦已经进屋了。
“蒋孟公子。”夜谦奚对她颔首,态度看起来还算良好。
“阿……哥。”蒋依清也看着她。不过,目光有些复杂。大抵是听了她的往事,对她有了些担忧和可怜。
蒋依梦和往常一样对着蒋依清笑得柔和,还揉了揉蒋依清的头发。
转过来,对着夜谦奚明显就是冷淡了。
“二十两。救命之恩就算清了。”蒋依梦伸手对着夜谦奚。
夜谦奚挑眉。他明白蒋依梦这是想恩钱两讫,不想再多出什么纠缠。
不过……
“蒋孟公子果真是爽快。”他笑得柔和,干脆地给了二十两。
蒋依梦接了过去。颔首,一声“告辞”,就是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蒋依清转身离开。
“蒋孟公子,在下夜安蛰。”在两人即将消失在大门口之际,夜谦奚忽的说了一句。
蒋依梦一顿,又是抬步前行。
夜谦奚浅笑,接过药壶,对着小医童道:“我自己便可。你且去忙吧。”
小医童打量他两眼,退了下去。
等到小医童消失在院里的时候,一声轻微的“噗通”声响起,紧接着一个黑衣蓝眸的男子突然出现在屋门口。
“殿下。”男子恭敬地唤了一声。
夜谦奚微微点了点头,吹了吹刚刚倒到碗里药汤的热气。
“您不是说要将计就计么?怎么会让旁人救了?”男子又发了声。是疑问。
夜谦奚沉默了一瞬。晃了晃碗,看着浮现出的一圈圈波纹。夜谦奚淡笑,眉头不皱地饮下了一碗的药汁。擦了擦嘴角上残留的药汁,他才道:“因为……我看上了一条大鱼。一条,新的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