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东宫之后,太子妃呈上皇后亲笔书信。太子拆开来看,一字一字,读了数十遍。
烛台晃动,两人的身影映在地上。许久,太子将信撕毁,抬头愤然,“我不信。母后绝不会写这样的信。”
太子妃跪下,细细将撕毁成渣的纸一点点捡起来,捧在手心,拿了个烧盘,置于烧盘烧毁后,方才抬起头道,“我们只有这条路走了。”
太子恨恨看她一眼,忽地大笑道:“不就盼着做你的皇后吗?我若登基,皇后指不定是谁呢,你就这么自信,我一定会封你为后?”
太子妃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诚挚而热烈,她的眼神里有爱恋,有她一直想要告诉他的缠绵情意。
她摇摇头,“无所谓,我只希望你能活下来。活着做皇帝。”
太子忽地一把撅住她的下巴,目光凶神恶煞:“别跟我来这套,宣儿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太子妃扬起嘴角微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我……不是……故意的。”
太子一把推开她,根本不想听她的开解之词,甩袖扬长而去。
太子妃瘫在地上,掩面而泣。
那是宣儿的宿命,他不能怪她。她哭得软绵无力之时,忽地想起今日下午皇后在宫殿说的那句话,“没有过不去的坎”。
是了,只要能度过眼前的难关,什么事都不是事了,他们会像以前那样和好,他终有一天会感动于她的痴心。
太子妃哭得更伤心了。
太子拉着陈安,在葡萄架下坐了一宿。
这一夜,星空璀璨,他们在风中默无声息。夏日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早,第一抹晨曦自云后透出来时,树上的知了也开始蝉鸣。
陈安坐得腿都麻了,却依旧不敢动。太子躺在他的臂膀上,忽地问:“安儿,你知道父皇为什么厌恶我吗?”
陈安本想安慰两句,却发现任何的语言,在太子与圣人的父子关系跟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于是他问:“为什么?”
太子答:“他厌恶我平庸,厌恶我是母后所生,厌恶我做了太子,厌恶我是他的儿子。”
陈安抬起手,下意识想要抚摸他的额头,意识到这动作太过亲密,似有逾越。他刚要将手放下,太子却一把拽住他的手,他的眼神认真而专注,他看着他道:“安儿,父皇说我喜欢男人,他厌恶我喜欢男人,只是安儿,我真的不喜欢男人,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陈安笑了笑,他知道太子今日赴宴即将做出的举动,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刚才的动作,将手放在他的额间轻轻抚摸。
太子闭上眼。
陈安唱起了家乡的小调。与先太子妃生活的望京不同,他这个沾亲带故的远方亲戚只是个生活在江南望江一隅的穷小子。
来望京之前,他学过唱戏。家道中落,为了赡养父母,他迫无无奈,当过一阵子的戏子。后来来了望京,无意间得知自己家还有房德高望重的亲戚,厚着脸前去打秋风,被人一棒赶了出来。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冬天。他衣履阑珊饿倒在雪地里,自东边而来一人,抬眼去望,锦衣玉冠的男人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震惊地看着他,仿佛故人重逢般。没有望京贵族一贯趾高气扬的傲气,男人和气得很,朝他伸出手,那手白皙修长,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手。
“从今往后,你叫陈安,是我沈蓦的人。”
那个时候的陈安还不懂这句话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只是隐隐知道,或许,以后的人生,会不太一样了。
婉约绵长的江南调顺着清晨的雾气,缓缓散开,纷纷扬扬一曲又一曲。太子赞道:“安儿,你唱得真好听。”
陈安没有停下。
日头自东边升起,高高地往半空中一挂,太子不能再待,按照时辰,他得赶紧往宫里去。
这是他被幽闭之后,圣人许他参加的第一个宴席。宴席之上,东宫一党欲借众人醉酒之时,行谋逆之事。
他们要他亲自将毒酒递给圣人。这件事只有他可以办到,旁人都不行。
太子有些发抖,他终究还是害怕的。不是怕将毒酒递给父皇,而是怕别的。
陈安只好停下来,柔声安慰:“殿下,无论如何,我都会誓死追随你。”
太子看向他,有些嘲讽地问:“你知道我要做些什么吗?”
陈安点头,“我知道的。”
太子继续道:“不,你不知道。”他们都以为他定会谋逆,定会将那杯酒递给父皇。
陈安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包药粉,“若是连我都不知道殿下在想些什么,殿下活在世间,岂不是太孤独了些?”
说罢,他当着太子的面,将药粉倒入杯中,一口气喝下,笑道:“为君为子,弑父篡位,是为不忠不孝,殿下心性纯良,万不会做这样的事。为人主君,臣子尽心竭力,拼死相从,若不相应,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事,殿下是宁肯牺牲自己也不愿辜负他人的。”
太子欣慰:“知我者,莫若安儿也。”
陈安看起来有些痛苦,许是吃了方才那碗茶的缘故。“陛下,你命人备下的白绫,我不想用,舌头掉在外头,传说下辈子会变成哑巴,如有下辈子,我还是想唱唱曲的。还是砒霜好。”
太子眼中有震惊、痛苦、愧疚。原来他早就料到了一切。
毒药入口,陈安无力支撑,倒在太子怀里,抬头问他:“殿下,殿下也准备用砒霜吗?”
太子的泪夺眶而出。他点点头,“是的,我也准备和安儿用一样的。”
陈安觉得整个身体的气息都被褫夺了,胸腔里只剩了一口气,他用这最后一口气,缓缓道:“殿下,我先行一步。”
此后世间再无陈安,再无太子跟前第一人。
他再也不能听他的曲了。
太子抱住陈安,嚎啕大哭。
近午时,宴席开,丝竹欢乐,一派热闹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