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慕容星,是封楚文帝慕容殇的女儿。
二十二年前。
奸臣宇文势与南夏夏堇内外勾结,趁父皇南征之际,引夷兵十万,从泽阳攻入帝都云陵,削首禁军统领,斩杀不屈史官,以蛮鞑之兵图灵满庭宫人,血流成河。
我的母亲,封楚一代贤后符夕瑶,在得知父皇噩耗之后,不辱其节,在将襁褓中的我托付于封楚名将灵骁之后,便以父皇随身的爱物龙渊剑在未央宫中了结自己的一生。
师傅曾经说过,那一瞬间,看似弱不禁风的清婉女子显现出的情怀,堪堪让他这个七尺男儿汗颜难当。
忘了说,我的师傅,封楚大将军灵骁。
那年天也泣我父皇悲怆,宇文势登基后整整三个月封楚境内暴雨入注,纵宇文势祭天请罪也难止天怒。
天下百姓皆言:宇文势犯上作乱,必遭天诛!
我不知道百姓为何如此拥戴我的父皇。
时隔二十二年。
零星的一点关于慕容氏族,关于父皇的唯一一点记忆都是从师傅口中支离破碎慨叹拼凑所得。
也许是因他的政绩,我想。
师傅说过,封楚慕容族是他所见最仁厚王室,扶商贾,废奴役,兴布衣,抑王权。
皇位传承一十三代,从未出现手足相残,弑父篡权之丑态。
而我的父皇,更可谓为君表率。
不仅以一己之力平定边疆战乱,更敢为天下先废苛税使天下万民,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彼时,我尚年幼,师傅钦之敬之的慷慨之语,终究终结于我的无知。
我问师傅:“父皇那么好,为什么没有落得好下场?”
记忆中,那是师傅唯一一次打我。
他的巴掌扬得老高,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非予哥哥冲上来抱住我,替我求情:“渄渃还小,还是罚我——”
那天,师傅的脸由青变白,最后已开始隐隐颤抖,他以异常冷冽的眼神看着我,说:“你的父皇,是最圣明的仁君。英年早逝,是天不仁厚。”
我也由此记住,父皇是威严而不可置疑的。
为保我平安,师傅在救我离开皇宫之后,便举家北上,将我带到塞外抚养,化名灵渄渃。
塞外风景甚好,长河落日,大漠孤烟。青葱牧草肆意狂茂,而我就躲在敖包下,看烈马从我身旁飒踏而过。
师傅待我好极,也苛刻之极。
他教我骑马御剑,育我运筹帷幄,给我讲为君为政的礼仪孝悌,仿佛恨不得将浑身本事尽数传于我,唯恐我不能尽得其精髓。
可是他不知道,其实我很抗拒。七尺长的鞭子稍不慎抽在脸上,肿消了,还要疼上几天。
我时常会想,若师母在,师傅对我的严苛,会不会少些。
师母,我没能留下半点记忆的一个女人。
对于她,其实我很愧疚。
听奶娘提起过。
而我的师母,非予哥哥的亲娘是在北上前往塞外之时,因久病顽疾加之连日奔波,才不堪劳累,终究病死途中。而师傅为免宇文势发现我的踪迹,面对他相伴多年的妻子,甚至连墓碑上也只能题写一封无名祭文。
那一抔黄土之下,埋藏了师傅久不熄的悲怆和我深深地歉疚。
以至于幼时的我,长久不能面对同样年幼的非予哥哥。
师傅寡言,所以我大半时间都是跟非予哥哥度过。
非予大我七岁,性情却沉稳的仿佛大我一旬。
那时,仗着师傅教下的皮毛功夫,我自以为真可如侠客一般仗剑天涯,在苍茫辽阔草原上,胡闹生事已属我常态。
宽天阔地之间,我成了草原上最不受欢迎之人。相隔数十里的牧民但凡听闻“灵家小公子”无不惊惧色变,退避三舍。
不过没关系,我有非予。
纵使暮夜踏进了狼群所居腹背受敌的险境之下,只要有非予,我便不用担心。经过无数次的试验过后,我已明白他是无论何时都能带我脱离险境的少年战神。
草原辽阔,也使我性格越来越不羁。
非予常说,我桀骜之气丝毫不逊一匹野马。恐怕生来便是给他惹麻烦。
我不以为然反而笑他,只能跟在我身后默默无闻,只能做个小跟班。
我时常会想,一对父子性情何以迥异到如此。
这个持重的少年,承袭了他父亲的坚毅英勇,性格却与他温婉的母亲如出一辙。他不争辩,不多言,就默默陪在我身边,对我好。
他很聪明,一双慧眼仿佛看清天下事,纵我女儿家的小小心思,他就那么淡然一望,也能尽数看穿。
奶娘时常对我说,能有非予待我如此,是我三生福报业果。
长霄云淡,仿佛不过一回眸的光景,我却已到了及笄的年纪。
没有母亲帮我打点,十五岁的及笄礼我过得孤独而匆忙。
照顾我的奶娘一遍一遍教我该如何行礼,我却总是没有缘由想起非予弱冠时的样子。
那天师傅亲手为他三度加冠,趁着满堂宾客注视非予行礼之时,我却贪嘴喝干了祝祷用的青梅酒。
那天晚上非予无奈送我回房,我却撒酒疯似得扯着他衣衫质问:为什么我没有爹疼。
初秋的风吹黄了秋叶也吹冷了我的心,我拉着他的衣裳,鼻涕眼泪蹭脏了他的行冠吉服。
那一晚,非予没有向前来的宾客致谢,也没有去拜谒乡先生,他就那么拥着啜泣不止的我直到晨曦渐起。
第二天,我脸红着从他怀中坐起身,却在窗口看见垂眸无奈摇头的师傅。
因我的胡闹,终究换来了最严重的后果。
自那日起,非予人前人后再不肯唤师傅一句爹。没有人知道这对寡言父子间发生了什么不可弥补的裂痕才导致这般后果。
我却明白,他是怕我听见那个字再度伤了心。
非予以他最极端的方式捧起我快要碎裂的心情,却不肯让我有一丝一毫的内疚。
不得不说,灵家一对父子,已将他们两代人的年华,尽付我慕容家。
及笄那天,奶娘帮我将一头黑发高高挽起,发见凤穿牡丹的赤金步摇却砸痛我的脸。
透过妆前铜镜我看见非予怔怔望向我的神色,惊讶中隐隐透出些复杂。
我在奶娘的搀扶下去给师傅行礼,却在迎面遇到他时,眼睁睁看他脱手滑落的茶杯,茫然垂首那一瞬,我分明听见他口中喃喃的两个字:“皇后……”
奶娘拾起跌的粉粉碎的茶杯,却还不得不勉强笑意道:“岁岁平安。”
师傅心事重重受我三拜大礼之后,便匆匆离开了中庭。
我听着尚未停歇的丝竹和满堂的唏嘘,只觉得自己窘迫到了极致。
亦是非予待我离开了这个尴尬之地,我的战神终究再一次带我逃离了所有奚落嘲笑。
那天,他带我去骑马,驰骋广袤草原之上,眼望天际云霞满天,我渐渐忘记了及笄礼上的不快,我们并肩躺在草地上,夕阳渐渐暗淡下所有的色彩,我半是玩笑的说:及笄礼未成,此生我嫁不出去了。
他陡然看向我,眼神充斥期许和温柔。
在那微风轻抚的夕阳下,他第一次吻了我。
那不过是额发间一瞬间的触碰,却让我心神俱颤。
“非予哥你做什么!”
我惊慌失措推开他质问,却被他反掌握住了手。
他目光明亮凝视向我的眼,一字一句纠正我:“从今以后,叫我非予。”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非予对我的承诺,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可否因他这一吻萌动情愫。
灭族之仇,亡国之恨长久埋藏在心里,我从没有时间考虑过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受。
那天,我没有再跟非予说过一句话。而他亦沉默的骇人。
回去路上,夕阳拉长彼此身影,远处黄沙之下孤狼的嘶鸣响彻天地。
一直沉默的他看向那殆尽落日,终骤然驻足在拦住我的去路。
他说:“我会等你,此生为期。”
我骇然,心中淌过一丝暖意,却终没有回应他的诺。
那天过后,一切仿佛照旧继续,一切仿佛却都不同。
师傅依旧教授我诗书礼义,奶娘依旧照顾我日常起居,非予还是那个非予,是我小小世界里的少年战神。
只不过,我不再叫他非予哥。
少年情愫,我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否真切喜欢他,但为了他,我愿意一试。
时间淡漠从我们身上流走,在我总以为尚还年幼的时候,师傅却做了一个惊天决定。
他要将我的非予送去秦川。
江湖人士皆知,南夏北周交界之地以西的秦川有一盖闻天下的武林帮派------无赦盟。
无赦盟,号称网罗天下精才,结交世间墨客,崇正义,行侠事,多年来已演变江湖中第一大帮派,不仅享誉武林,更震惊朝纲。而无赦盟的盟主则更大权在握,不仅执掌无赦盟中事务,更可凭圣令召集七大门派。
无赦盟主即为武林盟主,这早已是江湖人尽皆知的默契。
而所谓无赦:则是指入无赦,出无赦。
青石巨擘的无赦崖前工工整整的刻着入盟之法:无赦盟先成三事。
而这三件事,绝非容易,行走漠北的贩夫走卒皆说过,入无赦盟的三件事必要以性命为筹,稍有不慎便是跌入万劫不复境地。
而且,一但加入无赦盟,便不准叛盟,否则便要历受此极致痛苦,针对叛盟之人此生最珍视之物,极尽世间惨烈之法摧毁之,使其痛不欲生,生死无赦。
我破天荒第一次忤逆了待我如生父一般的师傅,那天我扬手夺了非予手中马鞭,扔在他面前质问他:“他是你唯一的儿子!”
师傅看着我苍白唇角抖了抖却没说出话。
微风吹开他鬓间白发的时候,我才发觉,他竟然老了。
那个号称封楚不败将军的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显现出他的无奈。
“公主……”
我震惊,十几年来他从未如此唤我。
“复国之事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