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的早晨,肖丽梅把上小学的女儿送到学校后,踩着路上松软的落叶,一路听着沙沙声去上班。在厂门口遇到厂长王利,她给王利打了声招呼,却见王利一脸愁容,没头没脑地说,“我们厂可能要关门了。”
“什么?”肖丽梅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呀,这不好好的吗,怎么能说关门就关门?”
肖丽梅觉得自己好像被高压电击了一下,虚弱得连一片树叶都能把她砸趴下。做为车间主任,肖丽梅清醒地认识到,工厂一旦关门,自己就要失业,自己带领下的十多个姐妹就要和她一样没有饭吃。大家好不容易拼出了今天这个饭碗,还没端稳当,怎么能说丢就丢呢!肖丽梅再清楚不过了,车间里的姐妹大都和她一样,曾经有过一次下岗的经历,好在那时候大家还年轻,但现在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要是再下岗,日子可怎么过啊!
肖丽梅所在的绿风脱水菜厂地处城乡接合部,虽说是一家私营企业,但一样有过下岗经历的厂长王利,一直都把这个靠自己的双手辛辛苦苦办起来的厂子看成自己的另一个孩子,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工厂的生产经营上。王利精明强干,短短几年时间,他的厂子就从最初的小作坊发展成了全县规模最大的脱水菜厂,产品不但远销沿海地区,还通过一些客商出口国外,厂里的工人都佩服他的能耐,工作自然踏踏实实,卖力肯干。
二
前段时间,今年的生产刚刚开始,厂里来了一个操南方口音开宝马车的男子。男子一身的名牌装束,脸上时时扣着一副夸张的蛤蟆镜,说话叽里咕噜,流里流气,声称要和王利合作,把他们的产品销到欧美,帮他们赚大把的美元和欧元。
王利一听来了精神,恰巧今年脱水菜行情疲软,往年的合作商大多转行,没转行的也一再压缩订单,他正愁今年的货没销路呢,没想到大买主却从天而降,真是天大的好事。
来人名叫朱华清,在南方某滨海城市拥有一家专门做出口生意的贸易公司,业务遍布亚欧美三大洲,每年创汇上亿元。朱华清说得天花乱坠,王利听得云山雾罩,但作为生意人,只要能赚钱,管他是否吹破牛皮呢?朱华清一次就给绿风脱水菜厂打进了100万元,并和王利签订了一份长期供货合同,包销他们的产品。
肖丽梅和车间里的姐妹们都见过朱华清的面,但她们不喜欢这个人,觉得他流里流气,说话有点不靠谱,不像做大生意的样子。但反过来一想,又觉得自己待在内地小县城,没见过什么世面,人家走南闯北,生意做得大,腰包里有资本,当然可以流里流气。这样一想,大家又都觉得朱华清有他的可爱之处。再者说来,和谁做生意那是人家厂长王利的事,自己只要把分内的工作干好,保证产品质量,不要出差错,每个月能按时拿到应得的工资就知足了。
有了朱华清这个后盾做靠山,王利的后顾之忧彻底解决了,他决定扩大生产规模,尽最大能力消化农民的蔬菜,一来解决菜农的问题,二来为厂子创收,赚他个钵满盆溢。王利还临时招聘了几个工人,主要负责收购菜农送来的蔬菜。一时间,绿风脱水菜厂门口车水马龙,好不热闹。生产车间的工人也有过去的两班倒改为三班倒,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运转,把一车车鲜嫩饱满的辣椒、水汪汪的洋葱以及绿油油的豆角、甘蓝,变成一袋袋营养丰富的菜干。
远远近近的菜农听说绿风脱水菜厂的收购价钱高,还能拿到现钱,都排着队把自家的蔬菜送来。就为这,另外几家脱水菜厂还偷偷派人来绿风脱水菜厂探听消息,为什么他们敢出高价收购蔬菜,还能付现钱?
生产脱水菜是一个极不稳定的行业,脱水菜厂一般都是小规模经营,流动资金有限,多数都是采取先给菜农付一部分钱,等产品销出去后再付剩下的那一部分。同行听说王利攀上了一个大财神,都来找他商量,要把自己的产品送过来让王利帮忙销售。对此,王利没有推辞,他答应一旦自己厂子的产品供不应求,就帮他们销货。
朱华清隔一两天就来厂里转一圈,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末了指点一番,王利为了拉住这个送上门的大财神,对他的指点毕恭毕敬,唯命是从,唯恐稍有闪失,得罪了这个财神爷。
还未等第一批货下线,朱华清就走了。他临走时放下话,称对王利他们的产品质量一百个满意,并表示以后他们的货他会照单全收。
第一批货发出去没几天,朱华清就给王利打来电话,说他又和欧洲客商签了一个大订单,那边看了他们的产品非常满意,指定就要他们的货,而且要的很急。王利一听乐开了花,迅速着手组织第二批货,但他们厂的生产能力毕竟有限,短期内哪能凑够500万元的货。为了不耽误生意,王利和几家兄弟厂联系,把他们的货也拉过来。几家兄弟厂一听王利能帮他们销货,哪敢怠慢,不等王利第二次催促,早把货送到了绿风脱水菜厂。
货备齐后,王利打电话问朱华清什么时候发货。朱华清表示越快越好,但只字不提货款的事。王利有些犹豫,毕竟是这么大数目的一批货,万一上当怎么办。他把原定当天发货的计划暂时取消,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朱华清也许猜出了王利的心思,很快打来电话,说他手头最近货压得有点多,资金有点紧张,先打过来100万元货款,等他把货发出去,那边的款打过来就把剩余的400万元给王利打过来。
人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王利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自己是求着人家的。当天,朱华清按约打过来了100万元,王利也如数发了货。几天后,估摸货已到站,王利给朱华清打了电话。朱华清在电话里表示对他们的货非常满意,过几天就把钱打过来。
一周过去了,王利这边还是没有收到货款。打电话询问,朱华清说他那边暂时遇到了一些困难,过几天一定把钱打过来。几天后,当王利再次打电话询问时,得到的答复却让他如同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王利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朱华清说他发给欧洲客商的货对方已经收到,但那边的市场很不景气,他也很无奈,只能等。王利问他得多长时间。朱华清说他也不清楚。
毫无疑问,朱华清的货款要不来,兄弟厂家的账没法结,他们手里没有钱,厂子运转都困难,王利有些担心。但这些情况王利没敢告诉任何人,他怕万一兄弟厂家听到风声前来逼债,到时候拿不出钱得罪人不说,还影响厂子的声誉。每次有人问起来,他就打马虎眼说那边正在销货,钱马上就能到账。
两天前,王利再次给朱华清打电话时,朱华清却说欧洲客商破产了,他发给对方2000多万元的货,一分钱也没要回来,他也很苦恼。言外之意是让王利甘心认栽。
三
王利一夜没睡,他脑子里乱得像一团麻,不知道该怎么办。
肖丽梅试探着问王利,朱华清会不会是故意赖账,才编出这样的理由。经肖丽梅提醒,王利也开始怀疑朱华清可能在骗他。于是拿出手机给朱华清打电话,准备再和他沟通,但朱华清的手机已经停机。
400万元的货款要是要不回来,被兄弟厂家知道了,还不把他王利活活吃了。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朱华清,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要一分不少地把货款追回来。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王利不能离开,厂子一定不能停产,而且在这件事水落石出之前,不能走漏一丝消息。
王利和肖丽梅当即决定,由肖丽梅带领厂里的另一名女工王娟去找朱华清,如果朱华清赖账,就向当地公安机关报案,争取一切力量要回货款。
次日,肖丽梅和王娟就出发了。她们下了火车坐汽车,经过三天多的长途跋涉,骨头都快要颠散架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朱华清所在的滨海城市。
当肖丽梅和王娟拿着朱华清的名片打听他公司的地址时,一连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再继续问下去,有人说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从来没听说有这么一条街,也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公司。
肖丽梅和王娟顿时就懵了,这可怎么办。给王利打电话说了情况,王利当时就瘫软在地,说实在不行他就去公安局自首。
肖丽梅一听王利要去公安局自首,立马来气了,她在电话里质问王利:“又不是你骗了人,凭什么别人挖的坑你去跳。”肖丽梅对王利发誓,她们既然来到这里,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朱华清。
肖丽梅和王娟就近找了一家旅馆,把行李安顿好,梳洗后上街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开始了她们的追债行动。尽管从小生活在内陆地区,对海边人的生活不熟悉,但她们清楚一点,朱华清既然说自己和欧洲客商有联系,那么他的货物肯定是在港口通过货轮运到欧洲的。
于是,肖丽梅和王娟来到港口询问。人家查询后告诉她们,港口每天发出的货物数万吨级,从来没有个叫朱华清的人发过货,更没有听说过这个公司。看来,这家伙连用的名字都是假的。
肖丽梅和王娟到当地公安机关去报案,但既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不清楚对方究竟是干什么的,仅凭一个手机号码和发货单,找到这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公安机关也说无从查找。
难道就这样放弃?那么,王利就只有一条坐牢的路,大家伙也就没了吃饭的碗。肖丽梅和王娟商量了一下,决定从当地从事外贸经营的企业一家家找起。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她们毫无所获。就在她们筋疲力尽,垂头丧气的时候,在一家公司的楼道里,突然看见了朱华清,那家伙似乎也发现了肖丽梅她们,一闪身就不见了。
肖丽梅和王娟追了一路再也没有看到他。两人返回这家公司,问刚才离开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这才知道朱华清并不是一个做正经生意的人,他完全就是个倒空卖空的二道贩子,他把别处的货物收购来,再转卖给有资质的出口贸易公司,从中赚取差价。通过这家公司,肖丽梅和王娟得知她们要找的朱华清并不叫朱华清,而是叫周勤华。
事到如今,肖丽梅只好把自己厂子被骗的事如实说了,对方也很同情她们,就把周勤华的电话和家庭住址告诉了她们。
走出这家公司后,肖丽梅和王娟直接打车来到周勤华的住处,但家里没有人。打电话过去,对方只“喂”了一声就挂了。肖丽梅和王娟只好来到楼下,等待周勤华出现。好不容易看到有个女人上楼打开了周勤华家的门,肖丽梅和王娟赶紧去敲门,但开门的女人一听说是找周勤华的,立马破口大骂开了,她还以为肖丽梅她们是来找周勤华讨风流债的,直骂得肖丽梅和王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这个女人骂了一通后,见肖丽梅她们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才问她们找周勤华有什么事。原来,周勤华不但是个倒空卖空四处欠债的二道贩子,还是个寻花问柳的风流浪子。他倒空卖空虽然赚了不少钱,但多数都花在了不相干的女人身上,他只是偶尔回来一次,也只是坐一屁股就走人,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周勤华的女人说完这些,毫不客气地关门送客。再敲门时就不愿开了。
肖丽梅和王娟怀疑这里面一定有诈。哪有对自家男人放任自流不闻不问的。但她们等到天黑也没见周勤华的影子。
次日一大早,两人赶到与周勤华有业务往来的那家贸易公司,询问周勤华最近的那笔货款结账了没有。对方告诉她们,前几天就转到周勤华的账上了。
这么说,周勤华在她们动身来之前就已收到货款。显然,他是打算赖账不给。
离开那家公司,肖丽梅和王娟再次来到周勤华家,但他老婆打开门一看是她们,立马就把门关上了,再敲门非但不开,还隔着门说她们再不走她就报警。
报警!这倒提醒了肖丽梅和王娟。几天来,光顾着找周勤华,倒把报警给忘了。
两人迅速离开周勤华的住处,来到就近的派出所报了警。警察听了她们叙述的情况,立即向上级领导作了汇报,领导指示他们尽快找到周勤华,务必追回货款。
肖丽梅和王娟跟随警察来到周勤华家,他老婆开门后阴着脸,还是不让他们进门。警察向她说明了利害关系,希望她配合他们的工作。周勤华的老婆这才让他们进门。进门后,肖丽梅发现周勤华家里的装修非常精致,陈设也很讲究,但缺乏生气,好像没人住似的。周勤华的老婆告诉警察,她也好几天没见周勤华,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警察问她,周勤华还有没有别的住处。她说周勤华到处拈花惹草,早就不把这个家当家,她们的婚姻名存实亡,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还有住处。
既然如此,警察只好告诉她,一旦有周勤华的消息,就通知他们。警察同时告诉肖丽梅和王娟,让她们耐心等待,他们会尽快找到周勤华,帮她们要回货款。
回到住处,肖丽梅和王娟打电话向王利说了事情的进展情况,安慰他不要太着急。尽管到了这一步,肖丽梅她们心里还是不踏实,她们不希望就这样白白耗费时间。但人海茫茫,哪里去找周勤华呢?
想到这些天风尘仆仆,早出晚归,来到这座有名的滨海城市这么多天了,还没有好好浏览这里迷人的海滨风光,甚至连大海是什么样子都没顾上看一眼。
于是,肖丽梅和王娟来到街上,在往来穿梭的人流中行走,一边浏览着风景,一边注视着眼前的每一个人,希望能一眼看到周勤华,逮着他,要回货款,并把他交给警察处置。当她们走完一条街,顺着街尾来到海边,看到很多人在海滩上散步,还有人嬉戏打闹,她们也想到海滩上走走,散散心,踩踩被海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沙子。
就在两人沿海滩行走了一段后,迎面走来一对男女,那个男的看到肖丽梅和王娟后,突然掉头就跑。肖丽梅和王娟也很快认出那是周勤华,她们紧追不舍,并大喊抓骗子。海滩上的人们听到喊声,又看到两个女人在追一个男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大概也以为这个被两个女人追赶的男人只是一个感情骗子。
周勤华虽然是个男人,但他平时只知道寻花问柳,吃喝玩乐,体力自然不济。而肖丽梅和王娟虽然是女人,但她们每天都在干活,体力和精力都很充沛。她们和周勤华的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肖丽梅追上了周勤华,并拽住了他的胳膊,王娟也紧跟着赶到,两人把周勤华死死地拽住不放。周勤华大口喘着气告饶,说欠她们厂里的货款马上给。为了不让周勤华再从她们的眼皮底下逃脱,两人抽出手打电话告诉警察,她们在海滩上把周勤华抓住了。警察很快赶来,把周勤华带走了。
货款很快结清,周勤华也得到了惩罚。
事情终于圆满解决,肖丽梅和王娟可以轻轻松松地回家了。
四
回家前,她们突然灵机一动,周勤华能把他们的产品买来,再卖给那家贸易公司赚钱,她们何不直接找这家贸易公司合作,让这家公司代销她们的产品。
于是,肖丽梅和王娟退掉已经买好的车票,来到这家公司,找到公司负责人商量合作的事,没想到这家公司早就有代销她们产品的意向,因为他们的产品品质好,国外客商都很喜欢。这家公司答应今后包销她们的产品,而且是现款现货。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以前,肖丽梅他们厂生产的脱水菜一直都发愁没有好的销路,主动找上门的外地客商总是把价钱压得很低,而且回款也不利索,影响厂子生产。通过这一次追债之行,让肖丽梅她们认识到,好的产品只有自己推销出去,才能实现它的价值,通过别人转卖,不但利润低,而且体现不出产品的优势。
就这样,肖丽梅和王娟不知不觉成了小县城里的名人。她们追债的经历也被人们演绎成了多种版本,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个版本,把肖丽梅和王娟说成了武侠小说中身怀绝技的女侠,说她们如何使用武力将骗子逮住,又如何将他牢牢控制并扭送到公安机关,期间打的骗子下跪求饶等等。
有同事问肖丽梅和王娟这些是不是真的,她俩相视一笑,继续干手里的活。因为,追债的辛酸只有她们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