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满
我是画坛的槛外人,但有几位朋友,却是擅长丹青的。我与他们交往,不是因为绘画,而是他们也能作文。认识的最年长的画家应该是韩羽先生了,我起初编选年度的随笔选集,偶然读了韩先生写的一系列读信札记,很喜欢,于是便纳入其中,也因此后来有了拜访韩老的机缘。韩老以漫画《三个和尚》出名,他的戏画也是别具一格的。而我最喜欢的却是先生的文章,其文有筋骨,俏皮而又耐读;有风骨,幽默而又独立;又有反骨,则是诙谐而又绝不流俗的。按说我与韩老只有一面之雅,不该作为谈资的,但先生至此之后,每有新作出版,皆托人从石家庄带到北京转赠于我,令我感动之余也敢将韩老视为忘年之交。特别是先生今年出版的两册著述,一为《读信札记》,一为《韩羽·从艺60年回顾》,均为厚册巨作,且皆由先生签名,又能不为之慨叹。先生的戏画极为特殊,常能以寥寥数笔,刻画人物之形象,传达人物之精神,可谓极简主义的代表;而他的画作又有很深刻的文化蕴涵,但并不高冷,而是看似土气,实则乃是大雅之风。在我看来,先生的绘画和文字皆有一种活泼智慧蕴含其中,且有一种饱满淋漓的生气,这是分外令我喜欢的。
认识时间最长的画家应是客居北京多年的许宏泉先生了。我最早是读他的《近三百年学人翰墨》,被其书画收藏之丰,鉴赏眼力之独,思想见识之深,以及文笔之秀雅而深为倾倒,后来得以结识许先生,并常去其画室请教和交流,才能更为深入地得以了解。许君区别于时下诸多画家,其特殊乃系在野的身份,而精神与识见却也是绝不流俗的。他年轻时曾在黄山工作,尽日受山川景致之熏陶,并能结识诸多艺界与文苑的前辈先生,他的著作《管领风骚三百年》便由王世襄、黄裳、张充和、******等名流诸公题签,而隐居于浙江嘉兴的吴藕汀老人则是他最为敬慕的。藕公精神独立,思想自由,人格完备,虽为乡野之身,却在读史、填词、看戏、学画等方面,皆有所造诣,并终有不俗之成就。宏泉善画竹,画荷,画猫,画百草,也画戏曲中百态人物,用笔皆有苍劲奇崛之处,颜色却常感清丽,其笔触时而细能入微,时而又逸笔草草,每每观之,颇感韵味横生。读许宏泉的画作既久,颇感他对传统文化有着很深的积淀和敬服,但更令我感慨的是,他是能够入古出新的,也便是能在画作之中见出情怀,彰显出人格的独立与精神的自由。
无论是老者的韩羽,还是少壮的许宏泉,我欣赏他们身上的文气,也叹服我所不能具备的艺术才气,而更为让我敬服的则是他们身上有着一股来自乡野的生气,源于传统的书卷气,以及人格独立自由的清气。数年之前,我便曾作文议论,赞叹在画坛之上,有着一批能够写作的文字高手,诸如吴冠中、黄永玉、木心、黄苗子、韩羽、陈丹青、李世南等诸公,后来我偶然读到画家徐冰、刘小东、武艺、戴明贤等人的文字,也甚为叹服,在编选年度散文随笔选集时皆收录其中。特别是今年我受友人推荐,读了画家朱新建的文集《打回原形》,被其思想识见的洒脱,文笔格调之灵动,精神视野之驳杂所感动。我认识这些画家,都是先从其文章开始的,然后再读其画作,也都最终有了自己的理解。诸如虽未曾谋面的陈丹青先生,也是因其文字的魅力才得结识的,先前我读他的杂文集《多余的素材》和《纽约琐记》,便也与画事有关,后来读《外国音乐在外国》则发现他对于音乐有着非凡的领悟能力,而待读了《退步集》、《退步集续编》等文集,则发觉他的知识分子情怀;再后来,我细读了他的《笑谈大先生》,发觉他对于鲁迅也有着极高的个性认识。
丹青先生以油画见长,早年以《西藏组画》赢得少年名,后来出国游历,定居海外,绘画风格也多有改变。回国后的丹青,文名反倒盖过了他的专长。他后来出过一册纪念回国十年的画册,我读过他的许多关于静物的油画小品,其中有他对于八大山人、石涛、董其昌等古代文人书画册子的描摹,很见画家的功力,但一时不能理解。后来有从事艺术评论的段炼先生从加拿大归国讲学,我曾请教他对于陈丹青这些作品的理解,方才得知其中的奥妙之处。按照段炼的理解,这些画作乃是一种“观看的观看”,其一是书画作品被制作成为画册,成为第一次的观看;其二是画册被拍摄成照片,形成第二次观看;其三是照片被画家临摹成为画作,形成第三次观看;其四是读者对画作的观看,由此形成了第四次观看。这种“观看的观看”的背后,则是一种艺术的再创造,也是一种不被破坏的现代探索。画家陈丹青对于画事之外的诸多社会问题的见识和议论,段炼也有高论,他形容陈丹青就像一只外来的蚯蚓,他的骇俗言论就是对这块古老、板结和生硬的泥土的松动,此论可谓妙极。据说丹青先生后来也读到了我们的这次对谈,对于此评语也是认可的。
我与职业画家的接触也就是这样,因此来写这篇读画记便是很不合格的。无论是中国画还是西洋的油画,其中的奥秘和美妙之处,我所理解的是很粗浅的。但我从这几位画家的眼中,也发觉他们并不满足于作为视角语言的绘画一途,而是在多个领域有所建树,并最终能够融会贯通,使得他们在艺术的领域自取高格,境界很是不凡。而同样,我也发觉在许多作家师友们当中,他们也能在写作之余,寄情笔墨,其中的几位师友也常给我惊喜。诸如被称之为“最后一位士大夫”的汪曾祺先生,文章当世少人能匹,而他在书法与绘画上的才气,也是殊为难得的。我曾在不少朋友家中见到过汪先生的书画真迹,而集中欣赏到先生的书画作品,乃是其逝世十周年时在鲁迅博物馆举办的一次纪念展览上。我曾细读这些画作,发觉先生用色十分大胆,有些花草颜色很是鲜艳,但经其构图和绘制,却是境界一新,分外清新和雅致。先生的画作在我看来,便是有着一种外柔内刚的精神,其作品初看乃是温顺的动物,美丽的花草,鲜嫩的瓜果,但细品之下,才发觉他常会为这些平常的东西赋予一种并不寻常的刚健生气与独异个性,令人难以忘怀。
文人的书画作品虽不是职业的画家所为,虽或有粗率之处,但常能在境界上有所创新。诸如鲁迅的书法、丰子恺的漫画、沈从文的章草、冯其庸的山水、冯骥才的油画、贾平凹的小品、王祥夫的工笔,如此等等,皆能给人以新意。恰巧近来有两位师友均以画作示我,不仅令我耳目一新,且还是大大地惊喜了一回。一位是作为同乡的小说家老村先生,我多年前便曾读过其长篇小说作品《骚土》,后来更知其先后创作了《冷秋》、《黑煞》、《妖精》等多部长篇小说。这些小说深厚古雅,亲近土地,乃是为无可计数的贫苦农民来安心立命的,其悲悯的情怀与良善的勇气令我钦佩。然而,在小说创作的自我得意之时,他却在知天命之年变法学画,独在焦墨画作上别出心裁,画人物、画山水、画草木,忘情于此,执意于此,虽还在探索、创新、跋涉、挣扎的路途之中,但最可贵的是其格局和意境却是开阔与悠远的。尤其是山水焦墨,用笔大胆,线条辛辣,有淋漓之气。尤其为我所欣赏的,则是其山水画中的人物,常常是寥寥几笔,却点染出一种忧伤的气息,其中多幅,竟令我读后有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滋味。老村远离喧嚣,远离文坛,远离世俗,远离体制,在京郊的一隅独自创作。我喜欢这些直抒胸臆的笔墨。
老村之外的另外一位,则是交往多年的董宁文君。在我眼里的董宁文,是真正懂得文字之美妙的。在他主编的民间读书杂志上,曾刊发过大量精致秀雅的好文章。我在一篇文章中赞叹过这些作品的难得,乃是知堂书话的滋味,是孙犁美文的品格,是黄裳散文的别致,是董桥小品的典雅,也是谷林文字的秀美。他所经营的那块园地,没有广场与课堂上的宣教和喧哗,而只有茶室和书斋里的促膝闲谈。我觉得他也是懂得书卷之美的,他所主编的刊物和诸多丛书之中,皆有着一种简洁、素雅、细密的美好,赫赫有名的装帧设计家速泰熙、朱嬴椿、周晨等多位,皆与他有着很好的合作,这种书卷之美是他们共同创造的,也是美术设计家对于一位民间出版人美学理想的实践。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前,宁文君从网上传来他所绘制的多幅画作,令我很为吃惊,原来在编书和编杂志之余,他还不忘丹青艺事。他的这些画作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有着一种宁静之美,书卷之美,温润之美。如果说文如其人,画也更是如其人的。后来我才知道,早年在黄山脚下他也曾有过一段丹青翰墨的经历的,为此打下了绘画的基本功,而这些年来的经历与修炼则让他重新捡起画笔,起手便是不俗的境界。由此想到去年拜访李世南先生,闲谈中说到了中国画的创作,先生言之乃是要用时间、阅历和功夫来养的。可以说,一个人的所有文化因素在一定时机便会自然融通、交织、互补,这些也都将在他的作品之中毫不保留地展示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