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中兴以来,昔日的草原霸主——匈奴经过内乱、天灾等连番打击,虽然已经渐渐不复当年的声势,但却依然在帝国的北方维持着相当强劲的实力,草原乃至部分西域仍是匈奴为尊的地方。
西域本来在前汉时就已经内附,受到西域都护的节制,后来中原发生大规模动乱,汉廷无暇顾及西域,诸国又因为遭到王莽贬爵而心生怨恨,便纷纷转投在趁势西进的匈奴麾下,西域也因此与中原暂时断绝了交往。诸国之中惟有莎车国最为强盛,不肯依附匈奴。
莎车国王延在前汉孝元帝的时候曾经在京师当质子,因此爱慕中原文化,仿照汉家制度治国而使国家变得强盛,他感恩戴德之下,便常常告诫子孙要“世世代代侍奉汉家,不可背弃”,死后被中原谥为忠武王。
建武初年,其子康在没有汉廷的支援之下,继续率领邻国抵御匈奴的攻势,拥卫着故都护的吏士、妻子等千余口人,并檄书河西,探问中国的动静,自陈思慕汉家。此时的中原却尚未一统,还无力经营西域,于是在建武五年(西元29年),河西大将军窦融便承制立康为汉莎车建功怀德王、西域大都尉,使其代汉廷掌管西域,五十五国全都归其辖领。
建武九年,莎车王康去世,被谥为宣成王,他在历史上是被汉朝予以谥号的两个国王之一,另一个获得这项殊荣的就是他父亲延了。之后他的弟弟贤继位称王,发动兵马攻破了拘弥国、西夜国,皆杀了他们的国王,而立其兄康的两个儿子为王。
建武十四年,莎车王贤与鄯善王安一块儿派遣使者到京城进贡,并有“西域为匈奴重敛所苦,皆愿归属汉,请恢复设置都护”云云,天子刘秀以天下初定为理由予以婉言拒绝,只是命葱岭以东的诸国都归贤管辖而已,于是西域从此开始再度与中原朝廷来往。
建武十七年,贤又遣使奉献,再度请立都护。天子刘秀与大司空窦融商议后,认为“贤父子兄弟相约事汉,忠诚之至,应封赏名号以镇安其心”,于是便赐予贤西域都护的印绶,以及车、旗、黄金、锦绣等物。敦煌太守裴遵知道后上书反驳道:“夷狄不可假以大权,且如此做还会令诸国失望。”天子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便改赐贤以汉大将军的印绶,并要求收回都护的印绶。虽然大将军的职权远在都护之上,但西域诸国却只承认都护,这个倒也不能怪人家死心眼儿,这叫心眼儿实,因此莎车使者不肯交换,裴遵便迫而夺之。贤因此开始对汉室心生恨意,却仍然诈称作大都护,移书与诸国,诸国信以为真,便尽皆服属,称贤为单于。贤从此更加骄横,对诸国重求赋税,并数次攻打龟兹等国,诸国都因此而感到愁惧。
建武二十一年冬,车师前王、鄯善、焉耆等十六国一起遣子入侍,贡献其珍宝,等见到天子时,都流涕稽首,希望求得都护。天子因为中国初定,北疆仍然多事,皆遣还其侍子,仅仅是厚加赏赐而已。当时,莎车王贤感觉自己英明神武、兵强兵壮,便想兼并西域,于是攻势越来越猛烈,诸国听说都护不来,而侍子也都被遣返了,简直要被吓死了,便向敦煌太守传书,希望能将侍子留下来给莎车看,使其认为侍子既然被留下,都护也很快就会到了,但愿其会因此而暂时罢兵。裴遵据实上奏,天子许之。
未久,贤知道都护不会来,便写书文给鄯善王安,令其断绝通汉之道,安不听并杀了他的使者,贤大怒,发兵攻打鄯善,安迎战,兵败后逃入山中,贤杀略了千余人而去。同年冬,贤又攻杀龟兹王,因此兼并了龟兹国。
鄯善、焉耆等国的侍子长时间待在敦煌,却又于事无补,忧愁思乡之下,皆逃归故国。建武二十二年初,鄯善王上书说:“愿再次遣子入侍,更请都护,若都护还不来,就只能投靠匈奴了。”
天子本想让他们自便,皇太子刘庄进谏道:“秦末以来,匈奴称雄于北疆,奄有西域,恃其强横,时常寇边,为中国大患。孝武帝、孝宣帝及孝元帝耗费无数钱财人力,用了近百年之功,方才收服西域,折断了匈奴这条右臂,后来更有陈汤、甘延寿万里建功,击斩郅支单于,西北边疆赖此有了数十年安宁。后来新莽乱政,贬抑诸胡爵位,致使西域离心,匈奴呼韩邪一脉也复叛而西略,当时唯有莎车王父子兄弟等心属大汉、敛众抗拒。中兴以来,诸国更是多次遣使归附、求请都护,陛下皆以中国初定为由不许,数年前更因都护之称,使莎车王怨叛,攻并诸国。西域局势混杂,远离中原,当此国力疲敝之际,似乎不宜干涉;但如今莎车与汉不睦,匈奴也曾助卢芳叛汉,二者皆号强盛,威凌西域,若一旦并势,携诸国之力寇边,则北疆自辽东至敦煌,便无宁日了。因此,不如遣良将乘间制衡,御敌于国门之外。”
皇太子本叫刘阳,生于建武四年,脸型下方上尖,颈项赤色,与传说中的尧帝类似。异常地聪慧,十岁时便能通晓《春秋》,天子对此也感到惊奇,少年时期更是才略出奇,曾多次对国事提出真知灼见,如“洞悉度田内情”、“遥断敌情”等,言无不中,于建武十九年被册立为太子,改名刘庄,当时的乐人用诗歌四首来赞扬太子之德:其一曰《日重光》,其二曰《月重轮》,其三曰《星重辉》,其四曰《海重润》。
却说一众开国将领,早就有统兵出塞、击破诸胡之志向,如马武、臧宫等人,更是常常击剑抚掌,想要驰骋于伊吾之北,曾多次上书请命,天子却一概不允许,并下诏息兵休民。诸将尚且不死心,当下听闻太子此论,便纷纷附议,各自请命。天子本来对太子是甚为宠信的,以往的谏言几乎尽皆听从,但唯独于武事一途会踌躇再三。须知天子素来崇尚文事,但荡平中原时却不得不久在军旅,由此深知刀兵之害,早就对此感到厌恶了,再加上此时天下疲耗,亟待休养,故而一力主张偃甲息兵,志在整备政务,因此虽然觉得太子所言在理,却仍不愿出兵。
卫尉窦融察知天子是在忧心国力,便适时出奏道:“启奏陛下,今有太学生班超诣阙上书,声称有安边妙策,可不费中国财力,其封事在此,请陛下过目。”
听闻此奏,大殿中为之一静,天子也不由得有了兴趣,便命中官将封事呈上,天子展开观之,封事大略是:
“听闻陛下将因国力疲敝而放弃西域,窃以为不必如此,今有二三愚见,特与陛下斟酌:
匈奴觊觎中原已久,且寇掠成性,如今我以五原为边郡,则寇我五原;若退守至西河,匈奴势必也会进寇至西河,彼时五原非复汉有,西河又临兵祸,如此,岂可再退乎?且观匈奴之性,欺软怕硬,不善逆战,胜则高歌猛进,败则作鸟兽散,对此正当予以迎头痛击,重申国威;听闻此时匈奴遭遇天灾,军势渐衰,正是用兵之时也,此其一。
当初孝武帝凿通西域便是为了对付匈奴,既然如今匈奴声势复盛,且又进略西域,则可知西域之不可弃也,此其二。
前汉费无数心血、财力方才收服西域,后来虽因新莽而叛,但中兴后仍是人心思汉、争相归命,若执意绝之,恐怕会使诸国寒心,并将为日后西进徒增磨难;如今匈奴虽然猖獗,却正困于天灾,莎车虽号称强横,却以暴政兼并他国,诸国吏民不堪其苦,皆翘首以盼王师,此正是进兵之时也,此其三。
如今尚有十余国诚心归汉,诸国皆有兵马,并且民心可用,若遣良将屯田于轮台、伊循等水草丰美之地,统御诸国兵众,教之以上国耕战之法,当可得数万精锐,再外借乌孙、康居之兵势,北向则可以争伊吾卢地以拒匈奴,南向则可以讨南道诸国以平莎车,进而虎据伊吾卢膏腴之地,扼守此西域门户,如此以来,则西域不难平定也,此其四。
建武初年,因边地凋敝、田宅荒废,新息侯曾建策屯田,效法前汉赵充国故事,以备羌胡之患,陛下又因军众过多,钱粮损耗无度,遂于边郡广设屯田校尉,掌军屯、民屯之事,至今已历十余年,边地甚得其利,府库充盈,人口滋殖;如河西五郡,早在安丰侯视事时便已能足兵足食,如今更可称得上富庶了。故此次出西域,可以不必劳烦朝廷上兵,只用屯田兵充任足矣,此其五。
臣家世居扶风,本来是关中形胜之地,然而自新莽篡逆以来,扶风常被兵戈,先王宗庙亦不能免,胡虏猖獗乃至于斯,三辅尚且如此,凉州可以想见。家父为避兵乱,不得已四处辗转,所过之处,满目苍夷、十室九空,闻者莫不泪凝神伤,不意汉家子民竟遇祸如此!后新息侯平定羌乱、建策屯田,边郡皆赖陛下仁政而渐趋安宁、繁盛,由长及幼,莫不铭感五内、歌功颂德。臣少长关中,深知胡人贪狠之性,其寇掠之势绝非退让所能避免,且安土重迁乃是黎民之性,若强令内迁,州郡望风承旨催逼之下,恐怕难保周全,由此所亡失之性命、财货,亦将更甚于兵祸;况大汉自高祖以来,声威震于四海,已历二百余载,方今夷狄贪婪狡诈,欲乘敝进犯,我愈弱,则贼愈狂,故应临之以天兵,使猾虏知侥幸之害!今国家不乏精兵良将,正应首虏于边野,明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此其六。
此非穷兵黩武,实是一战宁边之机也,陛下其察之。臣超年弱,识见浅薄,谨顿首以闻。”
天子看完后,见封事中颇有些指责“息兵政策”的意思,不由得龙颜微怒,心中想道:“天下疲敝已久,朕罢兵息民、不启边衅,竟反为缪也?”遂打算召班超上殿责问。
但天子毕竟一向睿智,且成长于乡野之间,更曾亲历乱世,四处征伐时的所见所闻犹然历历在目,略一思忖,便知道班超所言不虚,一时间不免感触良多,喟然叹道:“朕爱惜民力之举,不意竟贻误至此!朕之过也。”言下颇有唏嘘之意。天子虽然已有五十余岁,但一向精神矍铄,不显老态,此时信心动摇,顿显疲惫,众文武见一向英明神武的天子如此神情,一时错愕,竟不知如何劝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