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涿笑着的将手中捏紧的馒头放在了钟离昧身前的地方,转身走回了土地公的木像下,顺手还将红帷拉起,重新掩住了重伤虚弱的中年道人。
面对着照进庙门的阳光,灰尘如精灵在其中飘扬飞舞,像是调皮的精灵。
熙涿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馒头,吃的漫不经心,眉宇间哪还有半点的笑意?有些出神,也有些冷漠。
应该离这个老道士远些的,或许,趁着他虚弱,现在就逃了?他将剩了小半的硬馒头塞进嘴里,想着。
可终究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不敢确定自己前脚踏出小庙的门槛,后面就有一柄飞剑要了自己的性命。
红帏内传出了吃馒头的窸窣声,片刻后咳声响起,很显然,也是噎住了。
“修行之道,顺天而生,逆天而亡。苍天之道,化空明海、凝空明台、聚五数两奇府殿;天灵之气静可藏、动可出,此为一重,名为凝台;苍天之道,活五数两奇府殿玄龙,可游天入海,绽五数两奇府殿霞光。天灵之气藏则隐,出则震,此为二重,名为升龙;苍天之道,启空明天梯路,踏入争仙途,十三白龙傲天游。天灵之气隐若潜,震若裂,此为三重,名为登仙……”
不久后,红帷之后传出了钟离昧沙哑的嗓音。
这是……修真的境界?熙涿竖起耳朵仔细的听着,微皱眉头,他不明白这个怪僻的道长此时的深意。
听且听罢。
紧随着“咝啦”一声,红色的愿布被拉开,钟离昧步伐蹒跚的走了出来,看着抬起头面色愕然的熙涿,缓缓问道:“少年,熙涿,你愿随我修仙么?”
声音很冷,目光也很深邃。
既然小家伙逃了出来,看他的模样,定不会有隐匿气息之法的,周围的修真大派必然收到消息赶来,到时满山遍野的寻人,自己虽然有妙法躲去,可是,他已经躲了十五年,不愿再躲到最后垂垂老矣,在无人的角落中凄然死去。
我钟离昧,即便要死,也应当死得轰轰烈烈!
我钟离昧,十五年前的债,十五年我重回后定然收讨!
他想的其实并不多,很简单,开口的时候,心底做好了打算,身死道消之后的打算。
熙涿低下头,明亮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光辉灼灼。
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清冽的声音无比冷静:“你要的我,做什么?”
听到这意料之中的回答,没有凡夫们面对修真者的狂热,没有亟不可待的答应,钟离昧眸子中冷光一闪即逝,平生几分的怒意,多许的杀意。
自然是恼怒熙涿不肯答应,反而向他问出条件。重哼一声后,冷静下来,不免又对熙涿的冷静和理智有些赞许。那些毫不犹豫答应的,都是狂悖之辈,不贪不躁又懂得进退之人,是适合修道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再问道:“你愿不愿?”
熙涿继续低头沉默。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别人慷慨的施舍,更何况还是一个心性冷漠,性情怪癖的老道士传承道统。
即便是死,也要问清楚的,因为死,分为明白的死和不明不白的死。
钟离昧不再问了,蹒跚的向前走了几步,依靠在已经烂去了大半的门框上,面朝太阳,夏日里灼热的阳光投在他的身上,有股洋洋暖意。
湛蓝的天空没有白云,只有孤独的白色云燕往着南面飞去,倒映在他死气弥漫的眸子里,告诉他,没有时间了。
既然决定了用血杀人,现在,他只能选择,选择熙涿,自己不曾理会,也不曾看透过的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家伙,毕竟与自己生活一年多,又知道他毫无根基,比找其他人都要放心。
“我被你害了,我快要死了。”
熙涿诧然的抬起头。
“你偷偷修行道藏,我是晓得的,你身怀秘密,我也没有时间去问。我往日想杀你的,可被明空大法师拦了下来,自今日起我要轰轰烈烈的死,我不能杀你。”钟离昧将目光从云燕身上移开,转向更为宽广的南边天际,平静的徐徐道,“我快要死了,可我尚有大仇,也有大憾,更有不得不做之事,我只有赌你。”
“你若是应了,我教你法术,教你道藏,也告诉你我大恨大憾与该做之事,一切都将负在你的身上。你日后反悔也罢,不做也罢,我不管也无力去管,因为我死了。人死神灭,没有来生,没有往世,闭眼之后管他如何!也不能管你如何了!”
一向沉默寡言的他说了这么多话,其中的意思,不过是“赌”罢了。
有人赌钱,有人赌命,但是赌自己后事与承诺的,世界上绝无仅有,也只有他,才敢这么果决的赌。
高大却佝偻的背影遮住了门口的阳光,黄尘藏在了阴影之下。阴影中的熙涿抬起头,望着经历太多沧桑又太多苦难的中年背影,出口道,依旧那句话:“你要的我,做什么?”
只不过这声音没有第一句那般的冷冽了。
或许他真的要死了。他想起大悲寺,虽然对中年道长有些恨意,有些惧意还有杀意,可日日夜夜相处同一屋檐下的人要死在眼前,虽然他心早已冷如磐石,可不免有些悲伤。
“我欠明空大法师三条命,欠戒术和尚一个佛心玲珑,欠萱儿一把剑,欠皇甫老头儿一个项上人头。”
熙涿霍然抬起头,目光锐利。
总是疯疯癫癫的老和尚,脾气暴虐的戒术和尚,一张死人脸的钟离昧,三个人,三条命便是生活清苦平静的大悲寺。
让他生活了一年多时光,生活无虞的大悲寺。
那也算家啊!
大悲寺内,每次吃饭时刻递来的馒头青菜,以及握着食物的枯槁手掌,还有那张面容慈和,但生出了万千深深刀刻沟壑的苍老脸庞。让人不明所以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可是……他已经死了。
这个好心善良的老头啊!
“哪一天这把老骨头突然死了,少年郎,你若是有机会去趟烂陀山,告诉他们,三百年了,圆满了……”
突地,老和尚的话响在了耳畔,他记得,这是老和尚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觉得理所应当的为给自己白吃白喝了一年多的老和尚做些事情,他皱着眉头,仔细的想了想,觉得有钟离昧的道统,这样的事情做起来会更快。
也会让老和尚更早的安心吧,即便因此背负了其他的责任。
受人恩惠,必有所报。
“为了老和尚,我愿了!”他腾地站起身,道,向前走了几步,与钟离昧一齐站在了门槛上,迎接万丈刺目的阳光。
他要有实力,足够的实力,才能更好的办事。
此时的决定,何尝不是与钟离昧一样,在为自己的未来赌博。
钟离昧笑了,迎着阳光坦然说出了他本该藏在阴影中的名字和经历:“我叫钟离昧,南离九宫七剑大弟子,时年四十一岁,登仙伪境之人。十五年前于天银山一战中叛逃,杀同门无数,受追缉至今。”
熙涿身躯微微一震,沉默不语,只是他的目光已然放在了钟离昧身后的两柄长剑之上,一柄黑剑,一柄白剑,黑剑无锋,剑身暗至邪气无比,白剑有鞘,剑翼光艳正气浩然。
狠人呐!
片刻后。
“熙涿,你是何种境界?”钟离昧眯着眼,狭长的眸子像是一柄露出了锋芒的匕首,轻声问道。
熙涿摇了摇头,如实答道:“我不知道,或许我本来就没有境界。”
他不懂什么叫做天灵洞气,也不知道凝台是怎样的,那本古籍上没有任何关于境界的说明,只是让他聚敛星光藏于心海,满了能够手握雨珠于手中而凝聚不散,便是入了道门,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