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将近三年,也没有盼到朝廷的军队班师回朝。反而是太上皇也圣人相继离世,阿姑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被召进宫去,一连住了十三天,差点连命都交代在里面。
然后,阿舅回来了。
只因为听说阿姑在宫里受了欺负,他就回来了,来安慰阿姑,顺便帮阿姑出气!
阿舅回来了两天,就在阿姑身边停留了两天。她不知道这两个人在一处做些什么,但有限的两次过去请安用饭,当看到阿姑阿舅便是当着人也掩不住的亲热,李氏心头又不觉掀起了阵阵波澜。
回去后,她便听到身边的丫鬟道:“老爷和夫人果真恩爱。唯恐夫人受了委屈,他竟是丢下一切,千里迢迢跑回来哄夫人。这世上要是有个男人能这么对我,我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哎,咱们郎君也不差啊!这三年,他虽然一直没有回来,但给娘子和小郎君的礼物就一直没有断过,上次他不是还将攻城时害死娘子父兄的那名大将给活捉了吗?”
“那倒是。这崔家的男人啊,对娘子可都是一心一意,好得叫人眼红!”
崔家的男人的确都很好,就算是懒散如二郎君,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可圈可点。这一点李氏完全赞同。
可是!她还是立马深吸口气,心里告诫自己他们只是挚友关系罢了。他对自己再好,自己回头也会一一回报给他。没错,就是这样!
只是,他的心绪还未完全平定下来,小郎君就已经过来拉她的手了。
“阿娘阿娘。”三岁的孩子,因为刚刚睡醒还有些迷迷瞪瞪的,那柔软的小手却紧紧抓住她的手,用力拉了几下,让她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李氏便低下头:“怎么了?”
“阿娘,你说我阿爹他是不是和祖父一样厉害?”这孩子放弃了睡觉的机会,一本正经的和她讨论起自己的父亲来。
李氏便是一愣。“你的阿爹,他现在也是讨伐叛军的一员大将。虽然比不上你祖父,但应该也不差多少了。”她慢声道。
“好哇!”小郎君便欢喜的蹦了起来,“我就知道,我阿爹是大英雄,和祖父一样的大英雄!等以后长大了,我也要做和阿爹一样的大英雄!”说着,他又昂起头,圆圆亮亮的双眼瞬也不瞬的看着她,“阿娘,你说阿爹他还要多久才能回来?我都没见过他呢!”
李氏心头便一阵酸涩。
“等仗打完了他就回来了。快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可是阿爹直到现在都没回!”小郎君撅起嘴,“既然祖父都能抽空回来见祖母,阿爹他为什么不也抽个空回来见我?”
因为他懒啊!李氏心道。
“他明明就是不喜欢我!”小郎君却道,小脸上满是委屈,“他都没问过我怎么样,他也没要过我的小像。明明伯母每个月都要送一副阿兄的小像去的,我却一次都没有!”
呃……
李氏一怔。她能说,这事其实是她故意的吗?她心里告诉自己,她和二郎君只是朋友,朋友之间怎能如夫妻一般如此亲密的来往?所以,她每次去信也就简单报告一下家里的事情,让他知道他们母子平安,也就罢了。其他的,她才懒得说。
结果现在,这事竟然让孩子以为他阿爹不喜欢他?
身边的小郎君却越说越委屈,眼眶里都已经能看到泪花在来回转动。“阿爹他不喜欢我,那我也不要喜欢他了,以后他回来了我也不理他!”
“你不许胡闹!”李氏立马喝道。
小郎君不服气的顶嘴:“我就要!谁叫他不喜欢我?”
“谁说你阿爹不喜欢你了?他明明那么喜欢你!”李氏叫道。
“哪有!我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了。那时候你还在阿娘肚子里呢!”李氏叹口气,便将自己怀孕时二郎君做的那些事情都说了出来。末了,她又道,“而且你看看你戴在身上的银牌,你每日捏在手里玩耍的小刀小剑,哪个不是你阿爹送回来的?他都已经对你这么好了,你还要他怎么喜欢你?”
“可是、可是阿爹他来信从不问我长多高了、学业如何、长得怎么样。明明大伯都会事无巨细的问阿兄的!”小郎君又开始眼泪汪汪。
孩子心思最是敏感。他虽然懒散了些,但架不住****都和大郎君的儿子玩在一处啊!每次自己阿爹来信了,捎回来了什么、说了什么,自己阿娘又回复了他什么,阿兄都会事无巨细的告诉他。小郎君听得多了,自然心里就会和自己阿爹的所作所为作对比。然后,他就得出结论——他的阿爹对他的关心不如阿兄的阿爹!
再加上这一次崔蒲千里迢迢杀回来见慕皎皎,此事更是刺激了孩子幼小的心灵,他终是忍不住了。
李氏也是第一次知道,她这个看似懒散、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儿子原来自己一个人想了这么多。她便不由想到了慕皎皎说过的话:“小郎和他阿爹一样,看似对什么都不在乎,但其实他们心里明白得很。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该和谁亲近不该和谁亲近,他自己心里自有一杆秤。”
之前她一直只当是阿姑为了安慰自己随口说的。可是现在她才明白,阿姑说的都是对的!这个孩子真的什么都明白!
她错了,她后悔了。早知道自己任性的举动会给孩子的心上造成这样的伤害,她一开始就该好好和二郎君回信才是。
李氏连忙抱住儿子。“这件事不怪你阿爹,怪阿娘,是阿娘不对。”
小郎君眨眨眼,李氏便苦笑两声:“你阿爹没有不关心你,是阿娘担心他在外一直奔忙够辛苦了,便不想再拿家事烦他。反正等战乱平息,他回来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结果阿娘不知道,我这么做却是狠狠伤了你的心。以后阿娘肯定不这样了,阿娘和你伯母一样给你阿爹回信好不好?可是你阿爹对你的心一直没有变过,你看看你房里那些东西,那些都是你阿爹对你的关爱啊!”
“真的吗?”小郎君伤心得狠了。现在听到阿娘这么说,他还有些将信将疑。
这小模样,又和二郎君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想当初她说不怪他不能为她家人报仇时,他也是这么一副表情,看得人的心都几乎要化了。
“阿娘说是,那就自然是了。”李氏拍拍儿子的小脑瓜,温柔的道。
小郎君这才抽抽鼻子,小脑袋往李氏胸前一贴。“那我就再相信你一次。”
说罢,他再打几个哈欠,就靠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了。
这个孩子!
李氏看着怀抱里没心没肺睡过去的儿子,看着他脸上依然斑驳的泪痕,还有那还在一抽一抽的小鼻子,心中微叹口气。
终究,有了孩子之后,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啊!而且现在,事情的发展势头又开始沿着她控制不了的方向发展了。
“我佛慈悲,还望佛祖指点信女现在该如何是好?”连忙捻着手腕上的佛珠,她轻声虔诚的问。
然而佛主并没有给她任何提示。
转过年来,长达七年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崔蒲要带着大郎君二郎君等人回来了!
得知消息,小郎君欢喜得不行,又****缠着母亲让她讲自己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还吵着闹着要母亲将父亲的模样给他画下来,这样也避免日后阿爹回来的时候,他连人都不认识。
李氏被缠得没办法,只能给他画了一幅。
她都不知道,原来二郎君的面容一直都留在她脑海里。当她提笔作画的时候,一开始还需要费心想想,可等慢慢进入了状态,二郎君的容貌就自动在眼前浮现,她手下也走笔如神,不住的回忆着他的一颦一笑、打哈欠时慵懒的身姿。不过半日,一张惟妙惟肖的画像就大功告成了。
“画得很像。不仅容貌像,神韵更是一点不差。我倒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你画还画得这么好。”慕皎皎正好过来看孩子,有幸目睹了这幅画的出现,便由衷的对她表示了赞叹。
李氏也没想到慕皎皎会突然出现,不由有些惊慌。“不过随手涂鸦罢了,让阿姑见笑了。”
“不,你是真画得很好。连他些微的一点小动作都描绘得异常传神,可见是用了心的。”慕皎皎却道。
李氏便又小心肝乱蹦几下,连带脸颊也开始泛红。
阿姑这是什么意思?说她这些年一直未曾忘却二郎君吗?
低下头,她看看自己的化作,也是一惊——这不正是二郎君陪着自己安胎时的模样吗?这样的表现并不算太多见,至少比他睡着的时候少太多太多了。可为什么自己却画下了他这一瞬间的模样?
难道说,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把他的一切都收入心中了吗?
越想越多,想越多心越乱,最后李氏已经又开始手足无措了。
然而慕皎皎却仿佛只是随口一说。说完后,她便不在多说什么了,倒是小郎君赶紧就扑向慕皎皎:“祖母,这幅画像真的和阿爹一模一样吗?”
“没错。你只要记住画像上你阿爹的模样,回头等你阿爹回来,你肯定就能认出他。”慕皎皎摸摸孙子的小脑瓜。
小郎君忙不迭点头,小手就紧紧抓着画像不肯放了。接下来的日子,他是只要睁开眼就要看一眼画像,睡觉的时候也将画像牢牢抱在怀里。
李氏见状,心头除了惊慌外,余下的便是感慨——这便是血脉亲情吧?虽然他们父子俩没有见过面,但是孩子却一心的崇敬父亲。而在孩子没有出世前,二郎君也是将最后一点在家的时间都花在了陪伴孩子上。
孩子能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挺好的。她很欣慰。
到得五月间,回朝的队伍渐渐往长安城逼近。小郎君一天三遍的问她大军所在。而她,也觉得自己的心情又开始不受控制的上下起伏,每次都得念好多遍经才能平复下来。
然而就在大军抵达长安附近时,慕皎皎肚子里的孩子终于发动了。而且还是难产!
这下,大家的心思便都放在了难产的高龄产妇身上,谁还有心思管那些外出多年的人现在到了哪里?
崔蒲刚进家门,就直奔产房而去,坚持陪在慕皎皎身边,直到她安然生产。
将这个过程看在眼里,李氏心中感动之余,也有几分酸涩——夫妻之爱,最极致也不过如此了吧?阿姑阿舅,这对有情人真是让人艳羡。但是,也只是艳羡了,她这辈子已经不再奢望这样的感情了。
等慕皎皎脱离危险,李氏才慢慢回到自己的院子。而刚到院子门口,她就听到里头传来阵阵欢快的笑声。有小郎君的,还有……那个略有些低沉的嗓音,似乎经过了岁月的陈酿,比当年更加醇厚诱人了。
心头便咚咚咚的,仿佛无数头小鹿在胡乱的撞来撞去。李氏发现她开始激动了,她紧张了!
她激动的想拔腿就往里跑,但紧张的心绪却又让她根本连都都不能动一下。
丫鬟小声道:“娘子,听声音是郎君回来了?您不去见见他吗?”
“我这就去了。”李氏勉力平静的道,便艰难的抬起脚,一步一步、看似稳定的入了院子。
她以为这一路自己已经做足了准备,她的心情也因为念经也完全平静了下来。可是,当前脚踏进院子,看到那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父子凑在一处,开怀大笑时,她又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一撞,她的眼眶开始酸涩,鼻子也开始发软。
她好想哭。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
“阿娘!”
很快小郎君发现了她,便欢呼着拉着二郎君过来了。“阿娘,这是阿爹!他真的和画像上一模一样!”
二郎君也笑吟吟的看着她:“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
再朴实不过的四个字,却让李氏泪如雨下。
二郎君父子见状,两个人都惊呆了。
小郎君赶紧上前来抱住她:“阿娘不哭!”
二郎君顿了顿,也慢慢走上前来。“我回来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她高兴,就是太高兴了所以才会哭啊!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爱哭了?李氏心头烦闷又惊慌,默默的看了他一眼,就赶紧牵着小郎君回房去了。
二郎君站在原地,目送他们母子俩离开,唇角便泛起了一抹浅笑。
他再慢慢跟上去,就听到屋子里的小郎君正在对李氏道:“阿娘不哭,以后我不睡懒觉了,你不哭了好吗?”
“真的吗?”李氏哽咽着问。
小郎君迟疑一下。“以后每三天多睡一天,可以吗?”
噗!
李氏便被他的话给逗笑了。
二郎君听到她的笑声,连忙也踏步进来。但等看到他,李氏立马又板起脸。
二郎君便摸摸鼻子,赶紧冲儿子笑道:“阿爹这次回来还给你准备了不少礼物,你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小郎君忙不迭点头。再回来拉拉李氏,“阿娘,一起去!”
“阿娘就不去了,你和你阿爹去吧!”李氏忙道。她害怕自己和二郎君再相处下去,又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怪事来。
然而小郎君死活拉着她不放,二郎君又只是闲闲站在一旁看热闹,根本没有过来帮忙的意思。李氏无法,只能被儿子给拽着往外走了。
一直到天黑,小郎君都一手拉着李氏,一手拉着二郎君,久久没有放开手。也不知是见到阿爹太幸福还是怎的,他居然都没有在吵着闹着要睡觉。
而等一家人一起用过晚膳后,他才终于扛不住,就靠在二郎君怀里睡着了。临睡前,他还努力的睁大了眼睛:“今晚我要和阿爹阿娘一起睡!”
李氏下意识的想要拒绝,但二郎君立马就点头了:“好,这是必须的!”
小郎君这才满足的睡去。
李氏立马瞪他。
二郎君却将儿子给放在榻上,这才回头对她道:“这是孩子四年来的愿望,你真忍心让他失望吗?”
李氏便被噎得说不出话了。
好半天,她才讷讷道:“即便如此,你也可以先去别处睡,等到天快亮了再过来。”反正,只要孩子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父母都睡在自己身边,他就满足了。
“娘子,你别忘了,我才刚从外头奔波数月,好容易才回到家。我现在累得随时能倒下去,而你觉得我要是倒下去了,我还能按时爬起来吗?这里是我家,不是随时会槌响战鼓的军营!”二郎君淡声道。
的确。一个人如果在自己家里都不能睡死过去,那也太悲哀了点。而且他这几年在外头征战,肯定是不好睡不好,现在刚回到家呢,自己也不让他好好睡觉,这对他这种嗜睡如命的人来说是多大的打击,他不明说,她也明白。
“那好吧,你今晚睡这里就是了。”无奈,李氏只得让步,“不过,就今晚!只是为了让孩子开心开心,明天我就让小郎去睡他的房间。”
“当然,就今晚。”二郎君连忙点头,唇角却隐隐翘起一抹莫名的笑意。
很快二人洗漱更衣,便双双躺在了同一张床上。这是他们第三次同床共枕了,但是现在在两个人中间却多出了一个小郎君。
有孩子在,李氏当然不怕二郎君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虽然孩子已经在身边沉沉睡去了,李氏却发现自己依然久久无眠。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她又开始紧张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二郎君开口了。“娘子,你也睡不着?”
李氏很想不理他,很想装睡。可是,二郎君现在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他知道她还没睡!于是,她就只好应了声。
“其实我也睡不着。”二郎君低声道。
这可是奇了!他们这对父子,睡眠质量一向极高。不管在哪里,就算只是在地上随便铺上一条毛毯,他们就能躺上去,最多半盏茶的时间就睡着了。结果现在,这个在外经历了战火折磨多年的男人,好容易回到让他安稳踏实的家,他居然睡不着了?
“为什么?”李氏忍不住问。
“我一直在想今天阿娘难产的事。”二郎君道。
李氏听了,心口也是一缩。
今天的慕皎皎着实凶险。那凄厉的叫声,那一盆盆鲜血,叫她一个生过孩子的人看在眼里都难受得恨不能转身就跑。真是难为阿姑怎么熬过来的。还有阿舅,他居然能一直陪她到最后。而河间郡王又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出现,更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人甫一出现就让阿姑顺利生产。然后,阿姑还把孩子交给了他!
阿姑阿舅还有河间郡王,她总觉得这三个人之间存在着一种令人存疑的关系。
“当初你生小郎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痛?”二郎君突然又问。
她生小郎的时候啊!李氏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形。“是很痛,我一度都以为自己要活活疼死了。不过,对比一下阿姑今天受到的痛苦,我就觉得我那日其实受的罪也还好。孕期阿姑一直在给我调养,后期她也时常带着我和大嫂走动锻炼身体。我不过疼了两个时辰就把小郎生下来了。姐妹们都说我已经很幸运了,他们第一胎生孩子的时候,多少人都要至少疼上一天一夜。”
说话间,她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
李氏一怔,便又听二郎君道:“辛苦你了。”
李氏本来打算收回手的,但听他这么一说,她的动作就顿住了。
而二郎君也只是这么说了说,很快就收回手,便闭上眼睡觉了。
他刚才这么做,应该真的就只是为了表达对她给他生养孩子的感激吧!李氏想着。不过,不管怎么样,他能惦记着这件事,并对自己表达感激,这就已经很不错了。须知她的姐妹们九死一生生下孩子,夫君的心却全都被刚出生的孩子给够了去,谁还有心思管女人?反正她们身边有大堆的丫头婆子呢,她们就能将她照料得很好了。这是很多男人心里共同的想法。
殊不知,在这个时候,男人的一句话,能抵得上所有丫头婆子的悉心照料。
虽然二郎君的这句话来迟了将近四年,但鉴于他这些年一直不在长安,所以现在听他这么真心实意的说了,李氏便觉得心里暖暖的。
再闭上眼,她发现她很轻易的就坠入了梦乡,而且还做了一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