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姗姗来迟。这里的气候,就像开伯尔人的命运一样,总是变化无常。
蛾蚊堡的城墙在经历了一个寒冬的风雪考验后,变得有些斑驳。一块块黑色的印记挂在墙体上,间隔着一些顽强生长出来的杂草,让蛾蚊堡显得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瓮城上的箭塔里,一名值守的士兵昏昏欲睡。接连的失败让这群开伯尔人死气沉沉,他们不再像往日那样热情,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随意地调侃彼此。现在,留给他们的,就只有一座死寂的城堡,和一群目光涣散、不知所以的同伴。失望,笼罩了这里。
士兵眼前的喀布尔河谷地,也就是开伯尔山道现在非常泥泞,消融的山冰和连绵的雨水,让这里肮脏又难行。北地发生的事情,使得这里鲜有商贾,因此,看起来,地面上连马车的痕迹也不明显。
不过,命运总是变化无常,不是吗?打着盹的士兵突然就睁大了双眼。他有点不相信自己,他用力搓了搓眼睛,然后从地上站了起来。那是什么?泥泞道路的尽头是什么?这个值班士兵喃喃自语。他把长矛扔开,趴到了垛口上。
一名颓废的、蓄满胡子的将军,骑在战马上,耷拉着脑袋,任由身体随着马匹行走的节律一晃一晃。他身披着绿色的开伯尔斗篷,然而,经历了这么久的时间,这件斗篷已经变得破烂不堪,并且肮脏结块了。将军的身后,还有一群或骑马或步行的疲惫士兵。所有人,身上都布满了灰色的泥点。看起来,他们恨透了自己遭遇到的一切。
但是无论如何,值班士兵都看出来,这是一群开伯尔绿衫军。
“把门打开,蠢货!”当将军来到瓮城门口时,不耐烦地大吼了一声,然后,又使劲裹了裹斗篷,缩回到他的衣服里。他刚才看到了城墙上正探出脑袋的士兵,在他吼了一声后,那个家伙立即把脑袋缩了回去,应该是去招呼开门的人了。不过,将军努了努嘴后,又再次冲城墙上叫了起来:“嘿!刚才那个小子,你去跟舒克兰通报!我——祖尼加——回来了……”
二
尚未等吊桥落地,祖尼加的战马就跃上了桥廊。这匹马似乎是厌倦了野外的生活,对回家充满了热切的期盼。矮子祖尼加低声咒骂着,努力用缰绳控制住胯下马匹的步伐,让它尽量走得和缓一点,毕竟,作为一名将领,他在城堡里还需要保持自己的风度和威严。
可是,当他穿越过黑暗的门洞,走进瓮城广场,迎来阳光的时候,他眨着自己生涩的双眼,看到了一幅让他终生难忘的景象。
密密匝匝地,在瓮城里,一下子涌进来了几百名士兵,并且还有人在往这里跑过来。他们邋里邋遢的,都没有穿整齐自己的衣服,有的甚至都没有套上鞋子。这些坏习惯的家伙,跑进瓮城以后,就那么默默地挤在祖尼加和他的队伍对面,用洋溢着惊喜,却又饱含着哀伤的眼神,盯着他们。原先,祖尼加以为,这些家伙肯定会用怪叫声来迎接他的归来,或者,至少得有几个促狭鬼会用调侃的语气,来嘲笑他这一趟出丑的旅行。可是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些士兵们十分反常地站在那里,用吓人的沉默,来迎接这一队离去好久、疲惫不堪的人。祖尼加觉得有点别扭,他扬了扬一边的眉角,抒了一口气……
接着,祖尼加注意到,瓮城的内门里有了一些动静。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老人家,带着几名军官,挤了过来。舒克兰来了。祖尼加想,老家伙看来还挺关心我。不过,当他看到舒克兰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时候,发现,这位老人,开伯尔的团长,显得不太正常。舒克兰迈着踉跄的步伐走过来,而且,他满头的银发,全都披撒下来,不再像以往那样梳理得一丝不苟。祖尼加还发现,舒克兰的身形好像比之前又瘦了一圈,这让他看起来更加虚弱。
老人家没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至少在祖尼加看来,在这么多士兵面前,作为团长,舒克兰没能很好地控制住情绪。他看到祖尼加的一瞬间,眼眶就变得通红,并且有点站不稳,因此,他一把拉住了边上的军官,将身体靠了上去。
祖尼加笑了……“老家伙”祖尼加撅了撅胡子,用极低的声音呢喃了一句,看到老团长的样子,祖尼加的内心充满了暖意。不过,在表面上,他可不能失去风度,他得意地冲舒克兰叫道:“嘿!团长大人,看到我满脸胡子的样子,你是不是觉得有点不习惯?”他得意地向四周的士兵展示了一下胡子,接着说:“我也是第一次蓄胡子,感觉还不错。哈哈……”祖尼加想把他这趟艰难的旅程说得轻松一点,因此,调侃一下自己因为劳顿而蔓延的胡子是一个不错的想法。
然而,出乎意料。他的玩笑并没有带来一点点理应获得的回应。舒克兰靠他人的搀扶站立着,虚弱地喘着气,他的喉结正难以抑制的抖动。而其他人,看着眼前活生生的祖尼加伯爵,眼睛里也充满了奇怪的神情。大家都不回答祖尼加,就那么看着他。瓮城广场,安静地吓人,只能听到大家喘息的声音以及马匹的响鼻声。到后来,不知道是哪个软弱的家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嘤嘤地哭起来,然后,一种异样的伤感就迅速侵袭了所有人。
更多的人开始无声地流泪,开始用手背去抹掉眼角不争气的小水滴。人们相互扶持,相互支撑着……
祖尼加觉得很奇怪,也很滑稽。他冲人们皱了皱眉头,又回头冲自己的随从们望了一眼,显然,那些家伙也一脸茫然。“嘿嘿!”祖尼加讪笑着,从马上翻下来,朝舒克兰一步步走去。他说:“团长大人,今天怎么回事?有什么好伤感的?我们不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吗?”
舒克兰,微微地摇了摇头。
“嘿,团长大人……”祖尼加走得更靠近舒克兰了,他伸出双手,洋溢着笑容,继续问道:“怎么了?你怎么了?我才走了几天你们就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呵呵。”
舒克兰的喉头有点颤动,所以,他说出来的话带着颤音。“祖尼加,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啊!对,我猜你们也会这么想的!”祖尼加开心地扬了扬眉毛。他接着说:“不过,他们想干掉我可没那么容易!之所以呆了这么久,是因为我们遇上了一点麻烦……”
祖尼加准备详细描述他遇到的事情,可是,他看到舒克兰朝他摆了摆手。老人家接过了他的话头,用低沉的语调说:“我们以为你死了!因为,有一匹战马,带回了一只手臂……所以,我们派出了队伍去寻找你!”
听到舒克兰这样说,祖尼加的眼睛一下子就放出精光来。他是那么聪明,只要短短一句话,就足以让他将所有的事情了然于心。他楞了一下,然后立即神情严峻起来。周围的士兵都在哭泣,舒克兰又显得那么怪异,所以,祖尼加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肯定是发生了糟糕的事情。他快速向舒克兰走去,紧锁起自己的眉头,加重自己的语气,问舒克兰,“你们派出队伍去找我们,然后呢?”
“……”舒克兰欲言又止,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又茫然地摊开了手。最后,他索性将手指向右侧的一群士兵,他示意祖尼加看他们。他说:“第二骑兵团……”
就像是被闪电或者锤子一下子重击到心脏一样,祖尼加整个人抖动了一下。他用极度震惊的眼神盯着舒克兰,又看了看伊兰萨第二骑兵团的士兵……
祖尼加一个跨步,冲到了老团长的面前。他用像钳子一样有力的手抓住了老人家的肩膀。“老家伙,那天晚上,我们不是说好的么?”祖尼加压低嗓门低声说着,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你说话啊!我们不是说好了,无论如何都不派人支援的么?”
舒克兰没有回答他,而是闭上了眼睛。眼泪从他的眼角里慢慢渗出来。
祖尼加是一个顽强的人,任何困难都打不倒他,任何敌手都无法让他屈服。他紧紧抠着舒克兰瘦骨嶙峋的肩膀,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后来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舒克兰摇摇头,仍然不愿意回答。看到两名主官如此痛苦地对峙,舒克兰身后的一名年轻军官小声地说:“火行者死了!连同他的九个兄弟。”
祖尼加听到了那个家伙近乎于耳语的声音,他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刚刚,听到舒克兰讲话的一瞬间,祖尼加就有这种预感,就有这种关于他最好的朋友的不祥预感,而事情,果然就是这样。祖尼加想,他这一生中,******好像总是这样,如果让命运去选择,它总是会选择最坏的方向。
矮子无力地松开了自己的手,往后趔趄了一步。人们看到他,从刚才雄壮的形态里,一下子崩塌了下去,颓然站立在空旷里。
“卡尔坦森……卡尔坦森……”祖尼加一遍一遍轻轻重复着他老伙计的名字,颓然站立在那里。“我不怪你,老家伙……”祖尼加低着头,兀自说着:“是我太自负了……我应该……我应该想到的,那个家伙肯定会义无反顾地去找我……你阻止不了他的……”
士兵们从来没有看到舒克兰和祖尼加如此低落的样子。向来,他们两个都是要塞里最有权威的人物。而眼前的祖尼加,只是低垂着头,站在那里一遍一遍重复一堆毫无意义的话。他身后的一名随从——一个守备纵队的老兵——裹着一身褴褛的破布,将皮甲拖在手里,慢慢走过来。也许,他是副官……他走到祖尼加的身后,将一只手按在他长官的肩上。在他的手掌接触长官的一瞬间,明显地感觉到长官正在抖动。老兵用低沉的声音向面前的骑士团团长汇报:“团长大人……我们遇到了陷阱……那些形迹可疑又神出鬼没的家伙,在黑山设置了各种假象,不断吸引我们一路向北搜寻。一到夜晚,他们就出现,偷袭我们;而到了白天,他们又像地鼠一样,躲起来不见了……”
老兵接着说:“长官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他成功挫败了那群人的每次偷袭,保全了我们的性命,只是被他们毒死或者偷走了大部分的马匹。可是……”
祖尼加扬起右手,制止了老兵继续说下去。他抬起头盯着舒克兰,接着说:“没什么可是!没什么借口。都是我的问题……我被愤怒迷住了眼睛,我太想抓住他们了,所以一直往北深入,最后陷在深山里,迷了路……直到现在才走出来。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祖尼加扬起头,眯起眼睛望着天空。很多年以后,人们私底下在说,那一刻,祖尼加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流泪的样子。这个家伙就那么高昂着头,站立在那里,好久都一动不动。
最后,他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他将头盔从脑袋上拿下来夹在腋下,之后再次凝聚自己锐利的目光,巡视了一圈广场上的士兵。刚刚的青黑色从他的脸上退去,继而换成了一种惨白的青色。这个矮小的男人看起来令人生畏。他冲着人群大吼一声:“军需官!军需官在哪里?”
一个敦实的汉子听到祖尼加的呼唤声,立即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回答道:“我在!”
“给我们备好战马!”祖尼加指了指军需官,严厉地下命令。接着,他又冲着人群吼道:“守备纵队的人,第二骑兵团的人,跟我走!”
看到祖尼加近乎疯狂的状态,舒克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加苍白。他对着祖尼加厉声呵道:“祖尼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祖尼加望向舒克兰,恶狠狠地反问:“你说我要干什么?”爵士用右手的食指,有力地朝下方点了点地面“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祖尼加,不要再冲动了!我已经犯了太多的错误!”舒克兰颤颤巍巍地向他走过去,边走边无力地说:“我们谁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势力,在要塞外面等着我们!”
“哼!”祖尼加愤怒地转过头,他不再看舒克兰,而是转向士兵们,咬牙切齿地说:“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开伯尔人的信条是血债血偿。我要把他们全部杀死,片甲不留。不管……他们是什么人。”
说完这句话,祖尼加就夹着头盔,朝自己的战马走去。他翻身上马,用力拉缰绳,扯过战马的头,转向出城的方向。他的战马,因为被剧烈的扯动,嘶鸣起来。
舒克兰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他踉跄地又向前走了两步,伸出干枯的手,抓向祖尼加身后的空气。他声嘶力竭地叫道:“你们能不能听听我这个行将入土的老人的话?能不能?”他用力张开自己的双手,挥舞道:“我求求你们了,不要像飞蛾扑火一样的去送死!”
祖尼加没有回头,他只是将头稍稍侧了过来。爵士用异常低沉的语气跟舒克兰说话,“卡尔坦森因我而死,我没有理由再作停留!舒克兰,你我心里都清楚,卡尔坦森是这座要塞的希望,现在他死了,这个狗屁地方连希望都没有了!所以,就算是飞蛾扑火,又有何妨?”
“我们倾巢而出,跟他们斗个鱼死网破!”祖尼加最后扔下这句冷冷的话,喝动自己的战马,冲向城门。
当他冲到城门边时,他又侧过头,大吼道:“醉鬼死了没有?”
“没有!”后方有一个属于疯人院的士兵听到长官的问话,大声地回应。
“如果没死,就叫他带上自己的人,赶紧给我滚过来!”祖尼加厉声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