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雨水很多。方尔雅撑着一把蓝色印花小伞,轻巧地避开路上的小水洼。一蹦,一跃地,像雨中精灵一般灵动。
方尔雅微微收了一下伞,顺利地通过了院子的小门。如今住的这个老房子是前几年刚刚修缮过的,一座小小的三开间的红砖白石双坡曲燕尾脊的古厝,标准的前埕后厝的样式,院子小门开在西侧,院子的一大半是用青石板铺成的,青石板是精挑细选的带着细细小小许多纹路的,就是为了防止打滑。
方尔雅穿过院子,走上台阶,收起雨伞,立在一旁滴水。
她没有立刻进屋,而是坐在大门口的石槛上,撑着小脑袋,望着外面发呆。东侧长着一棵歪歪曲曲的龙眼树,树干斜着外上长,树皮粗糙不堪,很容易爬上去。墙角处还有一棵老三角梅,它爬上了墙头,如喷火蒸霞一般。天地之间仿佛一下子褪色,成为了黑白,唯有那爬上墙头的三角梅,肆意地展示着它的妖冶。
沙沙沙!雨水打在树叶上,咚咚咚!雨水在屋顶上汇聚成一条条细细蜿蜒的水流,顺着屋顶的坡度流下,从雕着祥云的屋檐上泻下,先是一道细细的水流,在接近地面的时候分成一颗颗小水珠,面前仿佛架起了一道水帘,屋檐上的水滑下来,被地上的尺许宽的小沟接住,又汇成了一股水流。随着小沟的走向,在院子里绕了大半圈,最后从院子角落的一个小洞溜出去。
方谭从房间里出来,就看到这样的画面:两扇高高的大红色大门大开着,一个娇娇小小身子坐在门槛上,她坐在那里,面前是一道水帘,透过水帘的缝隙,看到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她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风化雕像,显得寂寥无助。
方谭突然心头一热,鼻子一酸,一颗老泪滚下来,他连忙拭去,招呼道:丫丫,快进屋!
方尔雅立即坐直了,跳起来,爷爷!
傻孩子,大雨天的,那石头多冷啊,你坐上面干嘛!待方尔雅走近了,方谭眉毛直接竖起来:衣服都湿了,快去换一身,别生病了。
方尔雅连连应是,穿过前厅,绕过游廊,一溜烟跑回房间里了。若是没有下雨,方尔雅肯定是直接穿过中央的天井,可是,现在,天井四面都架起了水帘,四角的兽头往外吐水。水到了地上,被吸引到了一条小沟,汇入一个小洞,不知道哪里去。
她的房间在大厅后面,房间里光线不足,尔雅没有开灯,利索地打开立式雕花大柜子,翻出自己的衣服,动作麻利地换了。刚换上的衣服也带着几分潮气,方尔雅拉拉衣摆,扯扯袖子,一番捣鼓之后,有些泄气,直挺挺地倒在古式雕花大床上,望着承尘发呆。
丫丫,衣服换好了就出来吃饭。爷爷站在厨房门口喊道。尔雅立即打了个滚,从床上翻身坐起,嘴上回应着,脚连忙套了一双鞋,急匆匆地跑出来。
家里只有爷孙俩人,晚餐并不丰盛,两人简单吃过,不在话下。
雨还没停过,方尔雅看着天井的黑黝黝的四角天空,长吁短叹。
小孩子家家,叹什么气?,陪爷爷喝茶。祖孙俩到大厅坐下。大门进来是前厅,穿过天井,踏上两个台阶即是大厅了,大厅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大大的福字,下面是一张漆着红漆的高高香案,香案两边翻边的祥云花样。两边的墙上皆是彩绘,有翎毛花卉,山水人物,画工精巧,色彩鲜明。靠着东侧摆着一套沙发兼着茶几。
方谭坐定,方尔雅起身烧水。
这雨还要下大半个月。方谭看着天井,轻声说道,
爸妈就要回来了,可是他们的房间还没整理好。方尔雅嘟着嘴。
嗯嗯,这种天气不好打扫!被子用烘干机烘干,他们房间要安一台除湿机!方谭想着,嗯嗯,明天找人过来。
还要跟小杨打个招呼,你爸爱吃鱼,让他拣着好的留着。小杨是菜市场卖鱼的。
你爸爱吃五花肉焖竹笋,嗯,这个也要。方谭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一堆。
方尔雅噙着笑看着他,最后,忍不住开口:爷爷,您说了这么多,记得住吗?
啪——方谭一拍桌子:丫丫,拿纸笔过来,我记下!
方尔雅蹬蹬跑到东厢房,取来纸笔,还顺手带来了方谭的老花镜。
方谭接过来就直接趴在茶几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页纸,丫丫,你看看妥当不?
方尔雅接过来,爷爷写的是行楷,气势雄强,结体遒劲,字字严谨,一丝不苟。她快速地扫过,沉吟一番:爸爸去B市这么久,可能会喜欢吃辣,要不,到时候买点干辣椒备着?还有,不知道弟弟喜欢吃什么?
对对,补上!
方尔雅还特意打电话,问了下。
爷孙俩研究了一个晚上,添添补补,竟写了满满两页纸!
方卓义夫妇回来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了。可是天迟迟不肯放晴。方谭请人在房间里安了一台除湿机,又照着单子上写的,把一些能存放的食材先备齐了,至于海鲜等生鲜活物,则提前跟各个商贩打好了招呼。
终于,在方卓义夫妇回来的前一天,久违的太阳终于露脸了。那是正值周末,方尔雅一睁眼就看到两股直勾勾的阳光从屋顶上的玻璃天窗上泻下,兴奋地跳起来,衣服也没换,头发也没梳,套着拖鞋便跑出来,天井中的夹竹桃已经在沐浴阳光,度过了那阵灰色的日子,夹竹桃的花开得更加鲜艳了,叶子也长出了绿芽。
她连忙拉出晾晒架,扛到院子里,把爸妈需要的被子,被套,一应拿出来清洗,晾晒,一阵忙碌。
方谭起得早,到菜市场溜了一圈,千叮咛万嘱咐,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刚进院子,就看到一阵花花绿绿的被子,被子,枕芯,被套,枕套,大衣,毛衣,春装一应俱全,有儿子的,媳妇的,他的和尔雅的。
晾晒架都不够用了,方尔雅还自己扯了几条晾衣绳,上面也晾满了衣服。
瘦子。你儿子要回来看你啦?瘦子是方谭的小名,那时候都是互相叫小名的,正名反倒没几人记得。
方谭还没进屋,就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往外一瞧,来人个头不高,腆着个肚子,眉开眼笑。是老街坊,是啊,老大哥,进来喝茶。
哎呦,你家这好大的阵仗。来人唬了一跳。
见笑见笑。方谭领人进屋,两人泡茶聊天。
老大哥放下茶杯,不是老大哥说你,瘦子!你一个老子,怎么还怕儿子呢?先不说,你当年一个人出去打拼,挣钱回来养家,也是够可怜的,怎么回来还要看你儿子脸色?你瞅瞅,老大哥挺直了腰板,大手一挥:这可是你辛苦挣下来家业啊!我就不明白了,你你,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能不能出息,拿出点老子款了?
老大哥,谢谢,你的话我记下了。方谭受教,给他续茶。
哼,你小子,我还不知道,木头似的,能听进去才怪。老大哥一饮而尽,继续感慨道:你呀,当初我们那么多出去的人,有几个回来了?我是不中用,临阵脱逃了,你呢,有情有义,漂泊了大半辈子,还知道回来。其他的,有些回不来,有些不回来,哎——扯远了,说说你,在外面那么久,也没对不起你媳妇,干嘛那么怕你儿子?
老大哥方谭的声音哽咽了:谁说我没对不起她?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方谭掩面:她帮我孝敬父母,为他二老送终。她生孩子,我没陪着她,她死的的时候,我也没回来,孩子恨我呢!我也恨啊!仿佛古老乐器带来的呜咽,带着满腔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