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拈香寺外的灾民竟又多了一倍不止,僧人们俱都紧张起来,盖因寺中存粮已然不多了,万万救济不了如此多的灾民,便只好紧闭寺门,不再开门舍粥,怕只怕灾民们饿极了冲进寺里来,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
不知旁人如何,萧白英倒是难得的好好休息了一晚,次日早起神采奕奕。众人汇合一处,曾瑄道:“萧兄,云兄,我打算今日便下山,不知二位是何打算?”
“这倒巧,我与云兄也正想今日下山。”
既然如此,于情于理,众人都该向慧海禅师告个别,慧海禅师念了声佛,言道后山有条小径,虽然崎岖一些,好在太平,想来萧白英等人都身有武功,也不难行走。
众人领了慧海禅师的好意,果然择了那条小径,一时尚未下到山脚,便听得人声鼎沸,一团嘈杂,众人心里都明白,这时候便是发生民乱也是大有可能的,因此都加了小心。
萧白英说道:“你们且在这里稍待,我先去看看。”
他这一看,倒是吃了一惊,原来竟是数十个灾民在围攻一队官兵。萧白英悄悄跃上树梢,俯视之下瞬间明白了此乱何来——十几辆大车的粮食,只有区区十来个兵丁护送,这些灾民虽然饿着肚子,却毕竟都是些青壮,想叫他们不打这粮草的主意也难。
官兵人少,虽人人手中都有兵器,却也挡不住灾民们人多势众,挨了枝丫棍棒一通乱揍,已是招架不住。官兵们倒也没有死守,见势不对都极有默契地反身就跑,手中还不忘牢牢抓稳兵器,丢了粮食已是要脱一层皮了,可不敢连兵器也一并丢失。
灾民们见官兵要逃,到底不敢死拦,更不敢下杀手,他们毕竟还是平民,饿极了抢粮食已是用足了勇气,哪敢再打杀官兵?
萧白英见状也没有多管闲事,原路返回与云翀等人说了。
云翀道:“官兵既已退散,只怕不久就会另有大批官兵前来搜查拿人,此地着实不宜久留。”
“云兄所言甚是。”萧白英微微沉吟,愁上眉间。官兵一来,虽可避开,行事却终究不甚方便。如今这样的形势下,留王身为藩王,身边的守卫必定比平日更多,更何况他连留王现在何处也不知道,不由说道,“看来如今并非寻人的好时候,云兄,不若我们先去一趟白云山庄?”云翀自无异议。
曾瑄问道:“二位兄台是往何方?我们主仆几人要去许昌,不知是否顺路?”
萧白英与云翀对视一眼,笑道:“我们需向西行,正与曾兄顺路。”
这样的形势下,路上是不可能太平的,尤其他们之中还有四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这简直就成了一些人眼中的肥羊。只一日之间,他们便料理了十几伙不同来路的蟊贼。后来云翀不耐烦起来,顺手抢了几匹马,一路打马出城,倒没再遇到劫道的。
此后众人晓行夜宿,沿途几个县镇果然都乱了套,趁火打劫的大有人在,许多粮铺都被洗劫一空,只怕得等到赈灾的钦差到来才能慢慢恢复。
这一日午后,众人终于到了许昌。采桑青玉在前引着曾瑄等人来到安顿陆芸等人的宅子前,青玉上前叫门,过得一会儿,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打开门来,见是青玉,立即喜不自禁,叫道:“好姐姐,是你!”青玉微微一笑,说道:“我家公子来了,想见见各位姑娘。”那少女早听陆芸说起过曾瑄,当下引着众人进到厅内,自去将陆芸叫来。
陆芸见了曾瑄,嘴角牵动,原想笑着跟他问好的,哪知胸中一酸,却流下两行清泪,裣衽行了一礼,叫了声:“瑄哥……”曾瑄见她娇怯怯的模样,心中大是怜惜,忙伸手将她扶起,又叫栖梧抱了陆方来给她看。陆芸惊疑不定,说道:“这……这是方儿?”曾瑄点了点头。陆方实在太小,还不会认人,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陆芸,忽地咧嘴一笑。陆芸忙接过了孩子,眼中闪着欢喜的光芒,问道:“我爹娘他们可也来了么?”
曾瑄转过了头不敢看她,终于还是说道:“芸妹,我对不起你,没能救下陆伯伯。”陆芸脸色一白,颤声道:“什么?那我哥哥嫂嫂们呢?还有族里的叔伯姊妹们。”曾瑄再也忍耐不住,哭道:“陆家九族,都已死了!”陆芸一听此言,脸上更无半点血色,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采桑几个惊呼一声,栖梧离陆芸最近,忙接住了陆方,曾瑄则拦腰扶住了陆芸,随即给她推拿穴道。陆芸轻哼一声,悠悠醒转,她呆了一呆,猛地伏在曾瑄怀里泣不成声。她这一哭,后堂也隐约传来哭泣之声。
曾瑄实不知该如何安慰,竭力忍住自己眼泪,伸手轻拍陆芸背心,半晌才说道:“芸妹,你还有我,你放心,我一定给陆伯伯报仇!”陆芸抬头看了他一眼,重重点了点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家破人亡之痛众人都很是感同身受,也因此根本不知如何劝解,唯有让陆芸哭个痛快。
忽见内堂转出来一个素衣少女,这少女低着头,向曾瑄等人深深道个万福,说道:“小女子陆芊,见过各位恩公。”说着抬起了头,不等曾瑄作何反应,又招手叫陆芸,“芸妹,你来。”
陆芸泪眼婆娑,看了曾瑄一眼,裣衽一礼,随着陆芊进了内堂。
曾瑄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陆芊作何打算,却不好贸然闯进去,只有默然等待。
过得好一会儿,只听陆芸在内堂唤了一声“瑄哥”,曾瑄一怔,举步进了内堂,却听他惊呼一声,叫道:“芸妹,你怎么了?”
采桑等人深恐曾瑄有事,忙冲了进去。萧白英与云翀本来一直远远站在一旁,这时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一起都进了内堂。
只见内堂十来个少女跌坐在地,除陆芸外人人双目紧闭,面如死灰,个个胸口赫然都插着一把匕首,直没入柄!
萧云二人吃惊之下忙上前施救,然而人已死得透了,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无力回天,二人只得颓然作罢。
而曾瑄则一手板着陆芸的肩头,一手抵着她的背心,正为她运功疗伤。然看曾瑄脸色,便知陆芸也是无法救活的了。
陆芸此时气若游丝,勉力笑了笑,说道:“瑄哥,不用了……请你别恼我与姐妹们以死相托,我们一介女流,何以报这血海深仇?我只求你好生照料方儿,抚养他长大成人,叫他不忘灭族之恨……”
声音幽幽,终究归于寂静。
每一座留存下来的古老城池都见证了无数的沧桑变幻,它们既是亲历者,也是旁观者,虽然静默无言,却又无时不在诉说,哪怕一片树叶,一粒沙砾,也有说不完的故事。
古老的许昌,又添了一个小故事,就在城外一个不知名的坡地上,那里白幡高挂,黄纸漫飞,十来个新立的坟头默默伫立,只是坟前没有立碑,谁也不知坟中埋骨何人。而坟前七八个少年男女一脸悲切,哽咽无声,却不知与墓中人有何渊源。
过了良久,已是暮霭沉沉,树梢几只老鸹呱噪不休,更添了几分悲凉,终于一个少年轻叹了一声,说道:“曾兄,事已如此,伤心亦是无用,还请节哀顺变。”
这一行人,自然便是萧白英、云翀及曾瑄主仆五人了。
曾瑄千里奔波,却最终没能救下陆慎初,而好不容易救下的陆芸等人,却生生的死在自己眼前,虽然总算留下了陆方,不至让陆家绝后,但此时面对陆家十来位姑娘的坟茔,叫他如何不伤心欲绝,自恨无能?
曾瑄怔怔地看向萧白英,缓缓地点了点头。他自幼养尊处优,胆子不大,心性不坚,虽然聪慧,但从未遇过挫折,因此机变不足,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实已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好在他心胸豁达,否则只怕早已发疯了。
萧白英见他点头,稍稍放心了些。当年他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至亲,心神几乎崩溃,也曾希望有人能来拉自己一把,可是又有谁来呢?他虽然一点点挺过来了,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恐惧担忧?曾瑄却是比他幸运多了。
“曾兄,我与云兄还需继续西行,咱们就此别过,还请你多多保重,后会有期。”犹豫再三,萧白英仍是将离别说出了口。
曾瑄愣怔半晌,面带苦涩,略略一笑,抱拳道:“两位兄台多多保重,后会有期。”
萧白英也不再多说,与云翀一起抱拳行了一礼,便相携离去。
曾瑄主仆几个在坟前又耽了一会儿,栖梧抱着陆方对着坟头再鞠了一躬,也即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