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向晚时马车进了驻马店,虽说住客栈不太安全,但此刻众人也没有别的选择,萧云二人先行开好客房,采桑青玉直接驾车到后院,吩咐了不许店伴跟随,便将几个女孩子分别安置好。几个女孩子洗漱一番,吃过东西,总算惊魂略定。
眼见夜幕降临,萧白英想了想不甚放心,便叫上云翀一起,在城中大略打探了一番,得知官兵没有异动,便也放下心来。当下回去告知了采桑青玉,采桑青玉也大大松了口气。
到得晚间,萧云二人正要休息,只听“扣扣”几声敲门声,开门一看,采桑青玉正站在门外。
萧云二人有些诧异,此时夜深,他们行走江湖虽不过分讲究男女之别,只是却不好将这两位姑娘也看作一般的江湖同道,一时踌躇,倒不知该不该请她们进内。
采桑微微一笑,道:“深夜搅扰,还请二位公子见谅,婢子有言相告,不知可方便入内细说?”
萧白英一怔,忙让了她们进屋,顺手把门带上,却留了一道缝隙。
两个少女对着他们深深行了一礼,采桑道:“多承二位公子相助,婢子们实不该对二位公子隐瞒实情。”
萧云二人大感意外,日间她们分明还不愿分说详情,却不知为何此时又改变了主意。不过她们既愿说,萧云二人也从善如流。
原来那位陆芸姑娘是曾家故交之女,其父陆慎初乃钱塘县令,因被弹劾勾结山匪劫掠百姓而定谋逆之罪,陆家九族近五百口人,女眷皆没入娼籍,男丁不分老幼全数处斩。因陆氏祖籍洛阳,族人十之八九皆在洛阳及其周边府县,定案之后刑部直接发文缉拿,待押送进京之后再行行刑。
因曾陆两家乃是世交,曾瑄之父与陆慎初更是情如手足,曾瑄对陆慎初的敬仰崇拜丝毫不亚乃父,知道其为人为官最是坦荡无私,绝不可能做下这等泯灭天良之事,但因此案已三审定谳,断无翻案之理,曾瑄不欲世伯冤死黄泉,只得冒险做下这等杀官劫囚之事。
当日他主仆五人到了钱塘,才知陆家早已抄没,陆家上下人等皆已押解进京,便一路追踪,伺机相救。到信阳时总算追上了押解官差,却又探听到陆慎初已先一步单独被押上京,曾瑄主仆也只好分头行事,曾瑄独自追踪解救陆慎初,采桑青玉栖梧浣纱伺机解救陆氏其余人等。
那日采桑等四人好不容易寻了空隙杀了十来个官差,却不想官差竟早有埋伏,一看有人劫囚,竟是羽箭齐飞,丝毫不管人犯死活。可怜陆氏一族诗书传家,哪有丝毫抵抗之力?顷刻间便死伤一片。采桑等人眼见无法可为,只好拼死撤出,此后却无法再找到合适的救人机会,虽然忧心如焚,却也只能远远追踪。不想有一日竟发现有一队官差悄悄押了十来个女孩子单独而行,其中便有陆慎初的爱女陆芸。
四人知道事有蹊跷,略一商议,便决定采桑青玉前去追踪,栖梧浣纱则仍然尾随大队。
萧云二人静静的听完,萧白英想到初见时曾瑄那畏缩怕黑的模样,万难相信他竟有胆量魄力去做这等杀官造反之事,倒也不禁很是佩服他的侠肝义胆,只不免很是怀疑他的能力。云翀也点了点头,脸上颇有赞许之色,只是没有说什么。
青玉道:“二位公子皆是侠义心肠,婢子万分敬服,只是这事实在重大,不好使二位公子牵涉太深,若是二位公子便利,请将婢子等人送至许昌便可。”
萧白英微微沉吟,他与曾瑄虽然不过一面之缘,在心底却实已认了这位朋友,此事义之所在,断不能坐视不理,况且他本来便要去开封,正好路过许昌,便向云翀道:“云兄,我与曾兄颇为相投,他有难处,我不能坐视不理。不知云兄意下如何?”
云翀并无犹疑,点了点头。
萧白英微微一笑,虽知他不会拒绝,却也仍旧感激。转头对采桑青玉道:“恰好我与这位云兄弟本也打算前往开封的,如此看来,倒是正好顺路。姑娘也不必如此客气。”采桑青玉对望一眼,不由得大喜,均想有他们二人同行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当下不再多言,当晚养足精神,第二日一早便即上路。只因为官道已毁,众人只能另选一条荒僻的路径,加上连日大雨,道路实在难行,一日下来,也才堪堪走出五十里路。
一路北上,竟没曾遇到押解陆氏一族的官差,采桑青玉与栖梧浣纱失了联络,无法得知事情是否有变,心内焦急,面对陆家众位姑娘,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好不容易到了许昌,采桑青玉将几位姑娘安顿好,四人略一合计,均觉得官差最有可能取道开封,至于到底是不是,也只能看运气了,便快马加鞭赶往开封。
这一日将到开封,却见许多人拖家带口匆匆而行,一问才知竟是黄河决堤了,沿河各郡县皆成泽国,开封留王及其大小官员早已弃城避走。四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采桑青玉更是心急如焚,担心曾瑄等人下落。
此时人心惶惶,要打探消息也不知从何入手,四人无奈,试着纵马驰上一个山坡,放眼望去,只见汪洋一片,水势湍急,其间赫然便有几株粗大的断木顺流急速而下。眼见天色阴暗,似乎又想下雨,到时只怕这小小的山坡也难幸免。
采桑忽地“啊”的一声惊呼,手指前方,颤声道:“是公子……”萧白英等三人也已看见有人攀住一段浮木,随波沉浮,情状极是凶险,那人面目却瞧不清楚,不知采桑如何肯定便是曾瑄,却见青玉脸色也蓦地苍白,说道:“是公子!”
萧云二人对望一眼,均想救人要紧,哪里还去追究人家身份?好在这山坡确实不高,两人一齐飞身而起,在漂浮的断木上借力,几个起落便已靠近了浮木上那人,却见那人忽地沉入水中,顿时没了踪影。两人吃了一惊,眼见水流正急,便在浮木上多停留半刻也是极其危险的,那人既已落水,只怕再难活命。两人暗叹一声,不敢在水面多耽,正要返身回转,忽听“嚯啦”一声,竟有人自水底冲出,直接越过二人头顶,借着浮木之力一直往山坡而去。萧云二人见那人胁下还挟着一人,而身法仍是如此干脆利落,齐声赞道:“好身手!”
返回山坡时只见采桑青玉早已向那人围了上去,欢呼道:“公子!”萧白英见那人果然便是曾瑄,不由惊奇万状,简直难以置信,不由说道:“曾兄,你可真骗得我……”一眼看见他挟着那人胸口插着一支断箭,已然气绝身亡,一惊之下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采桑青玉也已认出那人正是陆慎初,不禁又惊又悲,心中又在疑惑栖梧浣纱的行踪,然也不好此时询问,只轻声叫了句“公子”。
曾瑄缓缓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嘴角牵动了一下,似想说话,身子却是一软,双眼翻白,竟晕了过去。采桑青玉惊呼一声,忙将他扶住,手忙脚乱的好一番救治,才见他悠悠醒来,总算松了口气,忙齐声问道:“公子,你可没事么?”
曾瑄却不答话,默默在陆慎初尸身旁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轻声说道:“陆伯伯,我是瑄儿,我小的时候,你常抱了我教我读书识字的,你还记得么?陆伯伯,瑄儿今日救不了你,来日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采桑青玉也是悲戚不已,跪倒低泣。萧云二人不知从何劝解,不约而同的拍了拍他肩膀。
曾瑄回身勉力一笑,似乎才看见萧白英般惊道:“萧兄,你怎么也在这里?”萧白英也是一笑,说道:“我跟这位云翀云兄要往开封去,不想途中竟遇上了采桑青玉两位姑娘,知道曾兄要干一件大事,想着能不能助你一臂之力,便一同寻你来啦。曾兄,你倒是把我骗得好苦啊!”
曾瑄一怔,随即知道他所指何事,脸上有些讪讪的,说道:“萧兄,你莫取笑我,我虽说是学过一些武艺,但临场总是忘得一干二净,使出来只怕贻笑大方,因此从来也是不用的,要不然上一次我的鼻梁怎会遭此大难呢?”
萧白英半信半疑,却只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再追问。
采桑青玉说起栖梧浣纱两人,心下大是担忧,曾瑄却说已与她们会过面了,言道她们已在开封城外地势最高的“拈香寺”安顿。
此时已是乌云压顶,众人也不敢在这山坡上再耽下去,当下飞骑下山,往拈香寺驰去。曾瑄好生挟了陆慎初尸身,总得让这位世伯入土为安。
拈香寺是开封第一大寺,占地极广,寺中僧侣众多,存粮也是极多,然而此时寺外挤满了灾民,和尚总不好不慈悲为怀,但放人进寺却难以办到,便在广场上搭了几个竹棚,还另架了两个大铁镬,煮些稀饭舍予灾民聊以果腹。
灾民见萧白英等人骑马而来,眼光都有些异样,不知谁喊了一声:“把马杀了吃马肉啊!”众灾民迟疑一下,忽地发一声喊,竟真的围了上来杀马。几个灰衣僧人急忙劝阻,却哪里管用?只得合十连念“阿弥陀佛”了。
萧白英等人大吃一惊,然也不忍对这些手无寸铁饥肠辘辘的灾民刀剑相向,只得飞身避开,立在墙头。
萧云二人对看一眼,均是摇头叹息。采桑青玉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曾瑄抱着陆慎初的尸身,神色悲戚,只说道:“我要好生安葬陆伯伯。采桑,青玉,你们去请方丈禅师寻人帮忙。”
采桑青玉忙答应一声,自寻路去了。
虽说死者为大,但现在情况特殊,自然没法子讲究,而这拈香寺方圆十里所有土地均为寺产,出家人便是慈悲为怀,却不好胡乱答应动土封坟。
云翀看着那慈眉善目的主持慧海禅师,冷笑连连,若非这和尚不懂武功,只怕就要拿剑同他讲讲道理了。
曾瑄无可奈何,只好找慧海借了几捆干柴,虽心如刀绞,却只能闭眼将陆慎初的遗体火化。
曾瑄的另两个侍女浣纱及栖梧已在寺中住了几日,此时闻讯赶来,见曾瑄泣不成声,也不自觉哭将出来。
忽然一声响亮的婴啼“哇”的从栖梧怀中传来,众人都是一怔,栖梧忙拍着怀里的襁褓轻声哄道:“好宝宝,乖宝宝,不哭了。”
曾瑄举袖拭泪,问道:“这孩子哪里来的?”
栖梧道:“公子,这是陆家二少爷的儿子方儿。那天与你见面后,我和浣纱寻了机会想要救人,哪知我们还没动手,那些官差不知是不是收到了什么命令,竟先一步下了毒手。我们救援不及,官兵撤后,我和浣纱从死人堆里找到了这个小家伙。是二奶奶将他藏在了怀里,才叫他逃过了一劫。那时二少爷尚未死透,他就在二奶奶身旁,便将孩子托付给了我们。公子,你要抱抱他么?”
曾瑄怔怔地将孩子接过,见这孩子只五六个月大,白白胖胖的,哭声也甚是洪亮,想来他父母族人必不忍他小小年纪便身赴黄泉,虽在难中,也是竭尽全力保全他。曾瑄心中激动,忍不住低声呢喃:“是方儿啊……”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泪眼婆娑,哽咽道:“天可怜见,总算叫陆家有后。”
刚收拾好陆慎初的遗骨,空中便落下一道焦雷,大雨说来便来,这一次竟足足下了四五个时辰,至次日寅牌时分方慢慢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