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黄昏是一片耀眼的金黄,山林中万籁俱静,天地间看来是这样的宁静祥和。但这宁静很快被一声“师父——”的呼喊打破,那声音充满了惊惶,是从山坳一间木屋中传来的,屋中一个少年猛地从床上坐起,眼中满是迷茫,苍白的脸上夹杂着一丝痛苦。
少年呆愣了一会儿,忽然惊觉了什么似的翻身下床。他神色惊慌,脚步慌乱,也不知在找些什么,忽然又一个箭步蹿回了床边,伸手将斜靠在床头的一把长剑拿起。他端详了这把普通甚至于有些破旧的长剑一会儿,缓缓拔剑出鞘,抚摸着剑身上的一行小字:龙吟剑派第十二代弟子萧白英。
这少年萧白英紧握着长剑,脑中不禁浮现出师父那慈蔼的面容,紧接着却又想起了适才梦中所见,又是那个夜晚,大龙山中本来宁静得很,却不知从哪里冲进来一群蒙面煞神,偌大一个龙吟剑派眨眼间便成了人间炼狱,师伯叔师兄弟们躺了一地,血流成河,师父一直在呕血,终于不呕时便也油尽灯枯了……
他忍不住合上双眼,想起那日.他只抵挡了区区三招,便被人一掌击中,瘫软在地,晕迷之前只听得黄半石师叔的声音说了一句:“栖霞派水云掌,你是何钟宁刘哪一位?”然后是梁半江师叔的惊呼:“是你!”模糊中他看到了那夜惟一一个没有蒙面的人——便是那位沈先生——其后便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只见自己身在后院御剑阁中,师父正盘腿坐着看着自己微笑,只听师父说:“白英,你资质很好,他日必成大器,日后光复我龙吟剑派的重担便落在你的肩上了。”说完便不停的呕血,他惊慌失措,只是叫着“师父”,师父竭力调匀气息,又勉强说道:“想不到我龙吟剑派会遭此大难……白英,这是我派祖传剑诀心法,你好生习练,莫急着报仇……咳咳……好孩子,你好好保重……”说着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歪,便即气绝。
想到此处,萧白英眼中不觉流下泪来,口中轻声叫道:“师父……”
却听门“吱呀”一声开了,来者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一进门便笑了,道:“还当你这孩子又梦靥了,原来却是醒了。”说着已走到了萧白英跟前,见他脸上犹有泪痕,眼中不由露出几分怜惜,问道:“觉得身子如何,可有什么不适?”
萧白英一时有些愣怔,回过神来便知定是眼前之人救了自己,忙躬身拜倒,道:“晚辈萧白英,多谢夫人救命大恩!”他伤重未愈,适才又心神震荡,便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些支撑不住了。
那妇人看得分明,也不在意他礼数是否周全,扶了他道:“无须多礼,快坐下吧。”捏了他手腕,静静号了号脉,“你内伤太重,还需好生调养,这几日仍然不要下床才好,更不要思虑太重,以免加重伤势。”
萧白英忙点了点头,由衷道谢,“晚辈明白,多谢夫人。”又问:“不知夫人尊姓?晚辈身无长物,只求他日赴汤蹈火以报夫人大恩之万一。”
那妇人见他神情真挚,自不会疑心他说假话,眼中便多了几分欣慰,按着他肩头让他躺下,道:“我乃山野之人,夫家姓杨,哪里是什么夫人,你这后生忒多礼。你身子虚弱,再休息一会儿。”说着抚慰地笑了笑,轻轻转身出去了。
萧白英虽有满肚子的话想说,此刻却确实没什么精力,便也乖乖躺着,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次日一早,萧白英才起床,杨夫人就端了早饭和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过来,敦促他吃过早饭待药凉了就喝。萧白英感激之下又是惶恐,他自流落江湖,已是习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哪里料到性命危亡之际不但有人相救,还将他照料得这样无微不至,一时感触,喉头哽咽,忍不住掉下泪来。
杨夫人似被他触动心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便岔开话题,说道:“你的随身佩剑是师门所赐?外间诸事我也略有耳闻,你到凌霄山庄去只怕是为了寻找线索吧?说来倒也巧,此地草舍虽是我与拙夫所造,却有将近十年不曾来过了,数月前刚回来,便听得山上异响,可惜待我们夫妻上得山去,却只见尸横遍地,再没有一个活口了,尸体伤口也都是寻常刀剑所伤,看不出凶手的来历。”
萧白英先是狂喜,却不想失望来得更快,张开口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忽然一个激灵,问道:“不知夫人可曾听说过我们龙吟剑派曾将弟子逐出师门?江湖上擅使六合掌法的人,可有两人焦孟不离?”
“我少时虽也常在外面行走,倒实在不曾听说龙吟剑派逐过弟子。至于江湖上擅使六合掌的人,最有名的便是‘云山双雄’,一人叫关千重,一人叫任千里,他二人出自兖州云山派,是同门师兄弟,听说向来都在一处,从没有分开过。不过云山派弟子不丰,在江湖上名声不显,数十年来也才出了云山双雄两人而已。怎么,他们竟与凌霄山庄的命案有关么?”杨夫人略略一忖,道。
“云山双雄,云山双雄……”萧白英念了几声,将这名字记在脑中,不肯放过这伶仃的一丝线索,这才慢慢将那日在山上所见尽数相告。
“这倒奇了,云山双雄自来心高气傲,行事虽多任性,不过从未作过大恶,如今怎么非但肯屈居人下,还如此任人驱策?那姓沈之人到底是何来历?有何神通?”
萧白英见杨夫人也没有头绪,不由有些失望。
杨夫人见状便催着他吃饭喝药,道:“此事急也无用,当前要事是先将你的身体养好,否则便是那真凶站在你面前,你岂非也无可奈何?”
萧白英心知她说的有道理,便打起精神道:“是晚辈想岔了,多谢夫人指教。”
杨夫人点了点头,忽地“咦”了一声,回头看向门口,萧白英不知发生何事,也抬头看着门外。
却见门外倏忽出现一道身影,眨眼间便进了屋内,分明是从风雪中来,衣裳上却没有沾到一点雪花,就连脚下的鞋子也很干净清爽,萧白英不由心下大惊:“好快的身法!”
杨夫人却笑了,拿过杯子倒了一杯热水递到那人身前。那人伸手接过,慢慢饮了两口。这才看了看萧白英,道:“醒了?”神色淡淡,却绝没有恶意。
萧白英本也在看他,但一接触他的目光,心中便不觉一跳,只觉得那双眼睛锐利明智,仿佛能洞察一切。只看了一眼,便别过了眼不敢再看。不过见他鹤发童颜风神俊秀,又实在忍不住想要再看一看他。
杨夫人不由有些好笑,道:“这是拙夫,说起来,他与你们龙吟剑派倒有几分渊源。”
萧白英有些吃惊,他见杨夫人相貌既美,人又温柔,想来她的丈夫也应是个一表人才的前辈高人才是,至于先前杨夫人说的山野之人之语,自然是不放在心上的,却着实没料到杨夫人的丈夫竟是眼前的老者。他二人之间怕不差了有四五十岁?不过抛开这个,再一看他们倒也是十分相配的。
这念头一闪而过,萧白英忙躬身行礼,说道:“晚辈萧白英,见过杨前辈,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那老者轻轻“嗯”了一声,忽然说道:“我却想不到,除了孙半遥远嫁的女儿,这世上竟还有别的龙吟弟子。”
萧白英听他提到师父的名字,心中一跳,联想到适才杨夫人之语,问道:“不知前辈与先师可是旧识?”
那老者微微摇头,道:“他年纪太小,我不认得,当年我上大龙山时,还是你的太师祖当家,可惜!”
可惜什么却又没说,萧白英却也不敢追问,暗自忖了一会儿,忽然福至心灵,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莫非前辈就是,就是‘中州神剑’杨潜杨大侠吗?”
那老者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倒不太笨。”
听得他承认,萧白英激动之下险些掀翻了桌子,一时手足无措,手忙脚乱的一揖到底,说道:“今日得见杨大侠,真乃晚辈三生有幸!”
杨夫人抿嘴微笑,杨潜也不禁莞尔,道:“想不到你门中倒还有人敢提我的名字。”
当年杨潜初出茅庐,正是少年意气,全不将武林英雄放在眼里,几乎将武林中有名号的人全都挑战了一遍。当年龙吟剑派的掌门“无双剑”钟渺自然也收到了战书。钟渺自恃身份,哪肯应战?谁知杨潜的耐心竟出奇的好,终于逼得钟渺不得不应战。哪知杨潜着实是个奇才,年纪轻轻已是武艺非凡,与钟渺来来回回战了五百回合,仍然不分胜负。但以钟渺的身份,打平便也算输了,他生平最是傲气,终于郁结在心,郁郁而终。
这段往事萧白英自然知晓,但是师父平日教导,却常说以武会友乃寻常之事,不应因此结下私怨,徒惹江湖风波。况且杨潜为人素来坦荡,绝无一丝诡计暗算,两家之间实是谈不上深仇大恨。
萧白英肃容道:“是,晚辈曾听先师提过,五十年之前杨大侠曾与我的太师祖比剑,并常以此事鞭策我师兄弟不可因自诩名门而骄傲自大。先师还曾说过当年杨大侠不过弱冠之年,却一人一剑仅费一日之功便将黄河十三帮挑起,使黄河两岸太平了数十年;还曾远走边关,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胡虏大将的人头取了下来,解了边关之危;又曾剑挑中原武林二十帮派,杀得他们望风而逃。前辈种种事迹,先师提起之时,总是十分景仰佩服的。”
杨潜听他说到自己当年的英雄事迹,捋着长须,心中也觉得有些得意,道:“你们龙吟剑派的教养倒自来不错。也罢,你且先休息,回头我再考较考较你的剑法。”说着一挥袍袖,起身便走了。杨夫人紧随其后。
萧白英兀自激动着,在房里来回走动,却不小心牵动伤处,疼得他直冒冷汗,真可是乐极生悲,当下不敢再折腾自己,自觉躺回床上。
后来萧白英得知自己足足昏迷了一月有余,不但将杨潜夫妇身上合用的药丸药材用了个干净,杨潜还时常外出为他寻药,心下又是一番感动。此后又休养了半个多月,萧白英身上的伤都已大好,便向杨氏夫妇辞行,说道:“这些日子多承两位前辈照料,如今晚辈已然痊愈,本该设法报答两位前辈的救命之恩,奈何身有俗务,这便跟两位前辈告辞了,救命之恩只有来日再报。”
杨夫人看向丈夫,并不说话,杨潜“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忽然抢过萧白英的长剑,将剑交还与他,自己拿着剑鞘便向他刺了出去。
萧白英猝不及防,幸好手中有剑,便自然而然地使出了龙吟剑法,但面对着号称“中州神剑”的杨潜,也不过是勉力支撑而已。
杨潜的剑法早在三十年前便已难逢敌手,到如今更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若他当真跟萧白英动手,又何须用得上一招半式?萧白英自然也清楚这位前辈只是在指点自己剑法而已,慢慢的便将畏惧之心去了,凝神细看杨潜招式。
忽听杨潜念道:“用意不用力,御剑非用剑,有法不拘招,我身即我剑。”
萧白英秉承师传,于武学一道颇有悟性,只是龙吟剑派虽以剑为尊,龙吟剑法也精妙无比,但这百年传承下来,到底亦有些固化了,弟子们只一板一眼练习师长所传剑法,于剑意这等深奥的东西却是不甚了了。此时萧白英听了这几句话,心中一震,竟有豁然开朗之感,手中长剑似乎灵便了许多,剑招递出之时也快捷了许多。
杨潜“哈哈”大笑,剑鞘递出,正将萧白英手中长剑还剑入鞘,点头道:“不错,不错,有那么点样子,悟性也还不差。瞧好了。”手臂伸出,夹手夺过萧白英长剑,拔剑出鞘,将一套剑法试演了出来。
只见他身形飘逸,剑招轻灵,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大漠飞鹰,只看得萧白英如痴如醉,心旷神怡,杨潜试演完毕,他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杨潜看着他点点头,说道:“你这小子既不偷看我练剑,也不求我指点一二,倒是挺和我的脾胃。这路剑法乃是我十多年前所悟,还从未用它打过架,今天便宜了你这小子。”
萧白英又惊又喜,忙拜了下去,道:“多谢前辈!”杨潜受了他一拜,待他站起,将剑交与他手,道:“使一遍我看看。”
萧白英接过长剑,闭上眼睛稍一回忆,便舞了起来,虽然与杨潜所舞还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一招一式却也使得似模似样,看得杨潜连连点头,待他收剑又递给他一本小册子,说道:“这是剑诀心法,你自己好生领悟吧。”萧白英双手接过,又道一声:“多谢前辈。”
杨夫人见状也很代他高兴,说道:“我瞧还是将这剑法练熟了再走吧,过不了多久便开春了,雪融了也好赶路。”
萧白英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晚辈实在身有要事,须在三月初五前赶回大龙山。”
杨夫人笑叹一声,道:“如此,我也不留你了。你且少待一会儿,我帮你收拾些行李吧。”说着也不等萧白英答应,径直走入了屋内。
萧白英对杨潜固然是衷心敬佩,但对杨夫人这样一位温柔慈蔼的长辈却是打从心底生出一种孺慕之情,每见她待己亲切,心中便暖洋洋的说不出的感激。又想起适才剑法中仍有许多不明之处,便向杨潜一一请教。
不多功夫杨夫人拿着个包袱走了出来,递给萧白英,笑着说道:“我闲来无事,便比照着你的旧衣服给你缝了两套新衣,也不知合不合身,你且带着吧。”
萧白英伸手接过,看着杨夫人几乎便忍不住要去抱住她大哭一场,哽咽道:“多谢夫人。我自幼没了父母,幸得师父收留,将我养大成人,而我还来不及报答师恩,师父他老人家便去了,这是我终身的憾事。如今夫人如此待我,我可真的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杨夫人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有些感动,笑道:“真是傻孩子,这些算得了什么,日后你若有了空闲,只要还记得来看看我便好。好了,时候不早,也该上路了,路上可得小心些,莫贪赶路程。”
萧白英重重点了点头,伏身拜倒,道:“两位前辈保重,晚辈就此告辞。”站起身来转头便走,眼泪却不知何时已滑落脸颊,身后一片寂静,只依稀听到杨夫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