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场中还剩三人相斗,这三人各自为战,谁也没有帮谁,谁也不肯放过谁,一时间竟僵持住了,难以决出胜负。
原先还在观战的几个小镇居民早已悄悄地退下了,萧云二人也屏息凝神,不敢再行交谈,这一条长街上,除了偶尔的兵刃相交之声,再听不到别的声响。
“你们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萧云二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荚气息,定睛看时,只见一个中年妇人站在他们身前三尺之地,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两人脸上变色,他们虽然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却并非没有留意周遭环境,但这妇人是从哪里出来的他们竟一无所觉。
那妇人一身粗布衣裳,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可是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头上没有饰品,只插着一根木钗,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一张圆脸不施脂粉,眼睛微微带笑,瞧着真是和善可亲,她的声音也确实十分的温柔,她见萧云两人不说话,便又说道:“这里危险得很,可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语气轻柔,就像是一位见着了自己顽皮淘气的孩子却不忍责备的慈母一样。
萧白英见她面善,不由想起了杨夫人,心中的戒备倒不自觉消了许多,但他四海漂泊,早已懂得了人不可貌相,还不至于像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似的天真懵懂,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夫人提醒。此处危险,夫人也该避一避才是。”
那妇人微微一笑,说道:“你这孩子倒心善得很。”忽然伸出左手,抓住了萧白英右手手腕,右手却托住了他的袖子,看了一眼,又反手捻了捻针脚,脸上神色愈加温柔,轻轻地道:“这衣裳是你母亲缝的吧?”
那妇人出手之快,与萧云二人在白云山庄遇见的那个络腮胡子大汉不相上下。
萧白英惊骇莫名,他武功不算顶高,吃亏不算太少,但像这么样毫无抵抗之力的情形还只遇到过两次,一次是在一个景色优美的无名山谷中,面对的是侍剑山庄的前辈高人,第二次便是此时此刻,他不但右手不得动弹,竟连半边身子也酥酥麻麻的,几乎就要站立不稳,更不要说运劲反抗。
云翀的反应不比萧白英快多少,溪云剑只拔出来一半便不敢再动弹,他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沉声道:“不知前辈尊姓,为何与我们两个小辈开玩笑?”
那妇人讶然侧头看他一眼,忽地笑了笑,说道:“你这孩子好急的脾气,这样可不好,容易吃亏。”
云翀皱了皱眉,溪云剑入鞘,抱拳行了一礼,道:“晚辈云翀,请前辈赐教。”他只通自己姓名,只因想到上午那络腮胡子大汉,心中隐隐觉得这妇人应当是与他一路的,那大汉既不把侍剑山庄放在眼里,这妇人也就未必会忌惮侍剑山庄,既然侍剑山庄的招牌未必管用,干脆就不亮招牌了。
那妇人却不去管他,左手兀自抓着萧白英手腕,右手摸着萧白英衣袖,轻轻地道:“这料子不算好,难得做工不错,却不带一丝匠气,针脚细密,没有几十年的功夫可做不到这样,定不是小姑娘的手法。好孩子,这衣裳是你母亲缝的么?”
这已是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萧白英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这套衣服还是杨夫人所赠,当初他在衡山被沈望春所伤,衣服也损坏了,却舍不得扔,洗干净后自己缝补好就又换上了。这并无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便道:“晚辈双亲早逝,这衣裳是一位长辈所赠。”
那妇人怔了怔,轻轻叹道:“可怜的孩子。”说着手上一松,总算放开了萧白英。
萧白英骤得自由,双腿却是一软,踉跄一下,便要摔倒。云翀忙扶住了他,问道:“萧兄,你没事吧?”萧白英摇头不语。云翀双眉紧蹙,扶着他退开几步,说道:“前辈若无指教,请恕晚辈告辞。”
那妇人看着云翀,忽然说道:“少年人讲义气是好的,但也该爱惜自己的命才是。”
云翀脸色一变,忽觉双手发酸,不但扶不住萧白英,竟连溪云剑也握不住了,他强撑着想站稳,却与萧白英摔作了一堆。
那妇人轻轻叹了口气,俯视着这两个狼狈的少年,眼中竟渐渐蓄满了泪水,她睫毛轻颤,泪水如珍珠般滚落,口中轻轻说道:“江湖险恶,你怎不知保重自己呢?”缓步前趋,在萧云二人身前站定,眼泪扑簌簌直落下来,止也止不住。她弯下身子,轻轻抓住萧白英右手,慢慢将他袖子挽了上去,只见他手腕上一圈红印,鲜艳欲滴,煞是可怖。
那妇人轻抚着那圈红印,眼泪未干,嘴角却微微带笑,嗔道:“看你还敢不敢不听话?”那神情活脱脱便是一个对着心上人撒娇的妙龄少女。
萧云二人身子无力,脑中却清醒得很,此时见了那妇人的样子,只觉得惊愕不已,云翀心念一动,艰难开口说道:“前辈可是姓封么?”
那妇人讶然道:“你怎么认得我?”不待云翀回答,忽然站直了身子,目眺远方,脸上一忽儿喜一忽儿忧,眼神却始终温柔,忽又怔怔流下泪来,口中低声呢喃,脸上神色似追忆又似迷惑,过了良久,忽然迈步就走,倏忽间便已去得远了。
云翀松了口气,奋力撑着身子,将溪云剑拔出来一截,已累得气喘吁吁,待喘匀了气,说道:“萧兄,咱们中毒了,但只需将你手上那红印割破即能解毒。你把右手伸过来。”
萧白英想也不想,竭力将手伸到溪云剑边上,溪云剑锋利无比,他轻轻一划,便有鲜血冒出。
云翀道:“萧兄,你缓缓运气,盏茶时分便能恢复。”
萧白英依言而为,气力果真在慢慢恢复,一盏茶时间过后,已恢复如初,忙将云翀扶起,见他仍旧无力,不由急道:“云兄,你怎么样?”
云翀道:“萧兄别急,我虽与你中的一样的毒,解法却有不同,劳烦你刺破中指,滴两滴鲜血在我嘴上。”
萧白英毫不迟疑,忙将中指割破,将鲜血滴入云翀口中,生怕两滴不够,拼命多挤了一些出来。云翀笑道:“萧兄,够了够了。”萧白英这才按住指头止血。
云翀闭目运气,大约也是用了盏茶功夫,便从地上跳了起来,他回头瞧瞧“黑白先生”等人,见他们仍是那个情形,似乎并没发现这边的异常,便拉着萧白英转入了另一条街巷。他不等萧白英发问,抢先说道:“萧兄,你可曾听过‘疯娘子’这个名号?”
萧白英思索一会儿,摇头道:“不曾听过。”
云翀叹气道:“‘疯娘子’原本姓吴,家里乃是簪缨世家,不止精通针黹女红琴棋书画,还因缘巧合拜在一位隐世的武林高手门下,习得精深的武艺,乃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奇女子。她十六岁时嫁给山东封氏的长子封远为妻,从此称做‘封娘子’。封远是本朝有名的少年将军,一手岳家枪使得出神入化,屡立战功,却因受人陷害最终丢了性命,死时才不过二十七岁。封娘子与丈夫伉俪情深,自封远死后,封娘子因受不了打击而终日浑浑噩噩,多少名医皆束手无策。
“封远死后第三年,朝廷新晋了一位刑部尚书,这位刑部尚书朱裕曾任宣大总督,只因一次战事紧急,在排兵布阵上与封远意见不合存下嫌隙,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他虽位居高官,心眼却着实太小,哪怕封远已死,却仍要构陷于封氏,使封氏一族遭受灭顶之灾,就连吴氏也受了极大的牵连,封娘子的父兄亲族,凡在朝的统统罢官免职。
“封娘子虽然神智混沌,武功却丝毫没有落下,带着幼子逃过了官兵的追捕,可惜那孩子却还是因为重病而亡。封娘子原就有病在身,仅有的一丝清明也是因爱子情深,又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心神一时崩溃,便患上了失心疯。江湖上有些缺德之人便把封娘子叫做‘疯娘子’。
“封娘子病症着实不轻,却不是疯疯癫癫的,而是认不得人,分不清是非,行事皆随心而为,虽如此,倒也不曾听说她犯下什么大错。她每每伤人,皆留有余地,便是这‘胭脂扣’之毒,也在她偶尔清醒时将解毒之法告知过江南名医唐彦之。我家有位长辈与唐大夫有些渊源,因此知道这毒的解法,封娘子的事情也都是听唐大夫所说。
“我原也没有认出她来,直到看到你手上的红印,又联想到她的行为,这才试着猜一猜,哪知虽猜中了,却也勾起了她的伤心事。”
萧白英静静听完,沉吟道:“封娘子神志不清,行事虽不按常理,但若要拉拢利用她只怕也不容易吧?”
云翀点头道:“没错。但我绝不信封娘子是自己随意跑到这里来的,便连‘黑白先生’等人也定是有人指使的。这指使之人……”
话虽未尽,萧白英却听懂了,一时静默不语,脸色凝重,忽然说道:“云兄,我有血海深仇,哪怕粉身碎骨也非报不可。但是你……”
云翀淡淡一笑,说道:“往年罹难的门派虽已很多,幕后之人却从未露过端倪,如今那人肯让‘黑白先生’等人露面,只怕日后行事会越来越明目张胆。莫说我与你的渊源,便算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处此多事之秋,同为武林一脉也当守望相助才是。”他语气平静,但是握着溪云剑的手却青筋突起指节发白,眼中也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
萧白英看着他,忽然举起了右手手掌。云翀毫不迟疑,“啪”的一声双掌相交。他们握着手,就像要把力量也给对方。
萧白英道:“哪怕刀山火海,咱们也闯他一闯!”
云翀道:“不管妖魔鬼怪,咱们也杀他个片甲不留!”
两个少年相视一笑,他们知道,不管前路如何艰险,也已有人与自己并肩作战了。
云翀道:“萧兄,咱们回去看看。”
萧白英正有此意,两人回到刚才的街角,只见“黑白先生”和“鬼病夫”仍旧站在那里,似乎从来没有动上一动,但是适才相斗的那三人居然已停了手,三个人也站在了街道上,成一个三角形,仍是相互对峙之势。其中还有一人,却赫然是那个络腮胡子大汉!
萧云两人悄悄对视一眼,两人的呼吸都不自觉急促起来。
连萧云两人在内,这条街上一共有八个人,可是这八个人都不言不动好似木头一般,烈日下忽地吹来一阵凉风,好似也吹散了某个机关,那络腮胡子忽然笑了起来,他人长得粗犷,笑得却很斯文,说话也很斯文,他笑着说:“此间事了,各位都辛苦了。杨大侠,我素闻你跟河北的丁氏兄弟很有交情?”
“黑白先生”杨昌和翻了翻眼皮,淡淡地道:“我年轻时候倒同他们喝过几次酒。”
那络腮胡子道:“不知杨大侠近日可还想喝酒?”
杨昌和道:“人老了,久不喝酒了,若有好茶,倒值得一品。”
那络腮胡子笑道:“巧了,我听说丁氏兄弟前不久刚得了一些上好的西湖龙井,想来杨大侠是愿去品一品的。”
杨昌和道:“两手空空,不好腆颜上门。”
那络腮胡子道:“这世上的事,总是无巧不成书,我这里恰巧就有合适的礼物,保证丁氏兄弟喜欢。”
杨昌和“哦”了一声,倒像是很有兴趣的样子。
那络腮胡子道:“我听闻丁氏有一块祖传的玄铁,乃是铸造兵刃的绝好材料,只是多年来未遇名家,丁氏便将玄铁保管在一个绝密之处,以作传家之宝。但是近日来,却有人将主意打到了那块玄铁的头上。”
杨昌和道:“丁氏兄弟武功虽然不算顶好,但丁家庄可不是免费的花园,没有两把刷子可别想全身而退。”
那络腮胡子道:“丁家庄的机关暗器虽然也是一绝,却并非没有破解之法。很不幸,打玄铁主意的人恰好便精通鲁班之术。”
杨昌和道:“江湖上的机巧名家倒也不少,却不知你说的是谁?”
那络腮胡子笑道:“天底下最会制作兵器的人都在洞庭湖上,可是他们不但锻造得好兵器,也造得一手好机关,不然的话,君山之上已没有侍剑山庄了。你说可对?”
杨昌和道:“有点道理。既是铸剑名家,想来对玄铁这等神物渴慕良久,若还有一身破解机关的本事,如果不去丁家庄走上一趟,只怕也要悔得吐血。”
那络腮胡子道:“正是这样。想来这份礼物足够杨大侠喝上一壶好茶了吧?”
杨昌和道:“绰绰有余。”话一说完,身形一动,人已不见了。
那络腮胡子看向那“三角形”,笑道:“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泰山派的‘铁背’莫建章、铁剑派的‘秋风客’褚平和渤海派的‘翻江鹞子’蒋丰乃是不死不休的死对头,天涯海角,上天入地,绝不可能罢手,绝不可能言和,就是不知三位在切磋之时有没有听到过一个消息,向来乐善好施的河北丁氏兄弟已是遇难了?”
那三人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好像没有听到络腮胡子的话一样。络腮胡子也不去计较,自顾自说道:“也不知是谁下的毒手?听说丁氏传家之宝玄铁也不知所踪了是么?唉,这等图宝害命之人该让他身败名裂逐出武林才是呀!”
那三人忽然一起点了点头,一起说道:“说得是!”话音才落,他们也都去得远了。
那络腮胡子似乎觉得很满意,笑着点了点头,又看着“鬼病夫”秦一洛道:“秦大侠,左右无事,不如咱们去黄河看看瀑布吧?”
秦一洛扛起鬼头刀,嘶声道:“壶口瀑布倒真是不可不看。”
那络腮胡子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两个人优哉游哉地走着,就像真的要去踏青散步一样。
街角的萧云两人却都惊怒不已,那络腮胡子的话再好理解不过了,他们竟是要对素有侠名的丁氏兄弟下手,还要嫁祸于侍剑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