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城防团斥候将情况看得很清楚,到此时无不恨得牙根直痒痒!这狗娘养的杨参座!还有那个是非不分的成铁柱!再就是那帮参与哗变的糊涂软蛋兵!如果说官长克扣军饷欺压苦大兵,那发动兵变还情有可原。可是,营地里这帮当兵的却是要当汉奸,所以才发动兵变拿住了还算硬骨头的官长。甭管主动也好,胁从也罢,这帮当兵的欠收拾!
斥候排长感觉身边有轻微响动,他扭头一看,是个大嘴龅牙的士兵,看样子是忍受不住要出手。排长一把按住他,低声说:“别动!”
大嘴龅牙的士兵怒道:“妈个逼!这帮没骨头的熊逼崽子!”
排长说:“先撤!团座有办法!”
斥候们往后退,怎奈他们有些慌,黑暗中不知谁在爬行时发出过大的响动,营地里忽有人喝问:“谁?”
排长一看不好,已有叛兵持枪冲向他们。与这帮叛兵相比,城防士兵根本没打过像样的仗,叛兵好歹跟鬼子拼过,有一定战斗素养,冲锋的脚步奇快又互相有默契。排长不及犹豫,掏枪对准冲过来的叛兵扫出一梭子。斥候们有样学样,掏枪就扫。宋学武说的没错,镜面匣子关键时刻能顶小半个机关枪。这么多镜面匣子一起狂扫,冲过来的叛兵一下子全倒了。这么一闹,整个营地都乱套了。当兵的和老百姓全在喊鬼子来了,他们也真以为是鬼子。一时间有当兵的放空枪,有老百姓乱跑。就趁着这乱乎劲儿,城防团斥候们得以全身而退。
枪声骤然响起,牛老三就知事情有变,牛兰花吓得花容失色,持起船桨想逃回北岸。牛老三赶紧拦住她,说:“等那帮军爷回来再说!”
话音未落,见黑暗中冲出一票人,为首的人喊:“赶紧的!赶紧的!”
喊的同时,就有士兵扑进船里,动作太大了,小船一阵晃悠。最糟糕的是,开始有子弹往这边飞了,看来有精明的叛兵觉察出不是鬼子,并循着斥候的踪迹追到了不远处。
子弹横飞中,登上小船的狗子忽然“哎呦”了一声,差点儿跌出小船。他的同僚手疾眼快拉住了他。排长最后一个登船,着急忙慌的给枪换弹匣,可越慌越不灵,换了半天也没把弹匣送到该送的位置上。这时候打向小船的子弹越来越多,周围的江水跟沸腾了似的。黑暗中影影绰绰似有好多人。有斥候兵喊:“赶紧的划水呀!”
其实牛老三和牛兰花一直拼命摇桨,只是火烧眉头的时候速度再快也好像很慢。伏在船底的狗子流出一串眼泪,鬼哭狼嚎的:“妈的!老子的腚变八瓣儿啦!”
没人理他,当兵的拼命往岸上扫子弹,岸上打来的子弹也接连不断。排长终于换好了弹匣,可是再想往江岸上扫已不可能。镜面匣子能打一百米,现在距离江岸早超过一百米了,打也白打。总算他还能急中生智,他是打叛兵不着了,可江岸上叛兵的长枪能打好远,这么直着跑不是办法,他冲牛家父女喊:“别直着走!顺江而下保证速度!控制下方向别跑偏就行啦!”
基本吓傻只保持摇桨本能的牛家父女被喊醒了,赶紧照做。这样一来小船偏离叛兵火力射界,速度又快了不少。总算,没死一人的情况下斥候和牛家父女平安脱险。
小船往北岸驶去,四下里安静了不少,这让狗子的哭声显得很吵人。缓过一口气的排长来到狗子跟前帮他查看伤势。狗子叫道:“妈呀!腚疼啊!”
排长低吼:“哭啥?没出息的玩意!当兵的这点儿疼都忍不了?”
大嘴龅牙的士兵也凑过来搭手帮忙,狗子还在叫唤:“变八瓣儿啦!”
排长和龅牙士兵查了半天,狗子的屁股分明还是两瓣,这****的许是因又怕又疼而昏了头。排长说:“你闭嘴!****的逑事没有!屁股蛋子让子弹咬了一口,就破了点儿皮!”
这一说,狗子“啊”了一声,居然止住了哭声。
牛老三这时说:“军爷,到啦。”
死里逃生的斥候们这才发现江岸已近在咫尺,远处有火把飞速逼近,应该是宋团座他们正往这边赶。斥候和牛家父女为了尽早摆脱追杀,顺江漂流了较长一段距离,路线偏了,并未在约定的回程登陆点靠岸。
宋学武一行人循着狗子的痛呼声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的终于迎上登岸的斥候。宋学武声音比人先到:“咋回事?谁来说个明白?”
排长朝宋学武敬了个礼,道:“禀团座!打南边来的是难民和溃兵,俺们还不等……不等过去说个清楚,就见……那啥,就见溃兵造反,溃兵里一个****的读书人要叛国投敌,溃兵们把他们官长给绑了,哗变了!俺带着兄弟们差点儿就回不来!还好跑得急。”
排长太惊慌,气喘不匀,这一通汇报语无伦次的,可宋学武仍然很快明白了咋回事。甘泉清往南岸望去,摇头叹道:“俺还挺乐观呢,以为那帮溃兵多少能壮大下北岸的江防。”
宋学武沉思片刻,问排长:“听你那意思,好像对面那帮龟孙子的官长倒是很有骨气?”
排长点头像捣蒜,一个劲儿说:“纯爷们儿一个!就因为太纯了,估摸着现在已然凶多吉少,想叛国投敌的孙子们不瞅那姓魏的营长碍眼啊?”
宋学武叹道:“可惜啊,可惜那姓魏的小子不是俺老宋的兵。”
叹完了,他才注意到低声呼痛的狗子,他一瞅狗子的模样,先是骂了一句:“日!你小子能不能给老子尿性点儿?”紧接着又跟手下人交代:“用老子的马送这小子进城找郎中!他那现大洋先由他排长代领。”
说完,他又往漆黑一团的南边张望。甘泉清了解宋学武,问:“团座,要不俺带敢死队过江去把那带种的营长救回来?”
宋学武想点头,最终却摇头,他说:“算啦,光张罗敢死队的工夫,那带种的营长怕是已被汉奸二狗子砍了。再说,就算老宋手底下再多千八百带种的爷们儿,这仗又咋能打好?现如今咱只能顾好自己,打好咱这辈子的最后一战。”
宋学武这一说,甘泉清也跟着叹了口气,说:“是啊。唉!团座,俺心里堵得慌啊!想大帅一手拉扯起来的东北军,雄兵四十万,几十年来攻城略地、杀人无数,如今大帅一走,小鬼子一来,居然四十万大军成了一江春水!若是大帅还在,岂能让鬼子一路横行霸道如入无人之境?现下是当兵的没个兵样儿,斗志散了,人心换了,队伍没法带,仗真的不知该咋打才好。”
宋学武说:“再就是那帮老百姓,跟着一帮丘八跑到现在,苦了一路,结果还不是一样当亡国奴去了?罢了罢了,回吧。其实,南边那帮老百姓跟着叛军走未必一定死,跟着咱走未必一定活。这****世道啊!老子早多少年就看透透的了!”
两人转身朝远处的江防阵地走去。走在后面的甘泉清发现,以往经常自叹“廉颇老矣”不比当年的宋学武,今夜的背影看起来尤显苍老。好像只一下子,根本不老的宋学武真的老了。甘泉清心里一酸,差点流下两串眼泪。想来,他们这些老早以前被放逐出上流社会的人,眼下要打的一场战真的是最后一战了。老兵,并不一定年纪大、苍老。宋学武等人是老兵,却真的是苍老的兵。
最后一战,战死,老兵的最好归宿。是这样吗?甘泉清不敢肯定。以往的豪言壮语、意气风发、年少轻狂,他们都记得,也都想就这样直到生命终点。可惜上天没给他们机会。他们老了,不再有激情,渴望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结果他们必须去打一场注定要输、注定让他们丢命的战争。
当年。
年少的甘泉清对年轻的宋学武说:“跟着大哥,纵死无悔!”
年轻的宋学武对年少的甘泉清说:“好兄弟!跟着俺,杀出个功名!杀出片天下!”
现在。
年老的甘泉清对年老的宋学武说:“团座,东四省姓中国百家姓里的哪个姓都无所谓,就是不能姓日!团座,俺全明白啦,凤县是一个道理。俺还是那句话,跟着大哥,纵死无悔!”
年老的宋学武对年老的甘泉清说:“好兄弟,这世道俺老早就看透透的了。可是,老哥哥还是要去打这最后一战,谢谢你,选择跟着俺!咱们这帮老兄弟呀,一起去杀出个青史留名吧!”
差点流泪的甘泉清笑了,跟着他的团长,他的大哥,步伐坚定的走向他们的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