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以来,九镇出现了两股声势颇盛的新生势力。
一个是缺牙齿游小环。
市区码头仓库里面的那一声枪响,就像是黄钟大吕般,敲醒了缺牙齿,也敲出了他生命中的另一个开端。
世界上小流子最多的地方不是街头。
是学校。
缺牙齿是学生,他有着先天优势。
显然,他也充分利用了这种优势。
他几乎是以一种雷霆万钧的气势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归拢了九镇中学那一批无心读书、一心想要出来混的痞子学生,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小弟众多的年轻大哥。
所幸的是,意气飞扬之后的缺牙齿依旧是我的人,他依旧对我非常依赖,也非常尊敬。
他是我的助力,而不是威胁。
另外一个就不同了。
另外一个人就是胡特勒。
但是他不喜欢别人叫他胡特勒,他更喜欢别人称呼他为“三少爷”。
三少爷就是下街胡氏兄弟的老三,胡少强。
中国有句老话叫作: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这句话用在胡少强的身上完全没错,合适至极。
刚来到九镇之时,胡少强身上就体现出了暴力与嚣张的一面。当街刀砍九镇大哥唐五的亲弟弟一林与头马何勇,虽然让他有了些名气,人们却也最多认为是酒壮人胆,无心而为的一场小小斗殴。更何况那时,他的哥哥胡少立还没有回来,他毕竟还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小流子而已,翻不起多大的浪来。
现在就不同了。
现在的他和缺牙齿一样,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而且是远比缺牙齿更加强大,也更加可怕得多的人。
巨龙大酒店开业之后不久,胡少立就回到了牯牛山,继续做起了日进斗金的矿产生意,唯一没有打流的老二胡少飞则去了市区农校读书。于是巨龙大酒店的管理权就全部交到了三弟胡少强的手上。
那一天开始,生意兴隆的巨龙大酒店也就变成了胡少强身上的一把利器。
在财富的支持下,他的杀心如同施了化肥一般的水稻,飞快地成长了起来。
当时,还没有任何人知道可怜的疯子鲁汉儿就是被胡少强所杀。所以,胡少强身上那种绝对冷酷无情、毫无人性可言的作风,第一次被大众所熟知,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一件在美国,会被判上一级重罪的事。
事件发生的时间是在巨龙大酒店开业之后大概两三个星期左右的某个傍晚,地点就在巨龙大酒店。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属于大多数的世界,如果有人不幸成为了少数分子,那么他的一生将会注定艰难。比如伽利略,比如布鲁诺,比如遇罗克,比如林昭,比如黄万里,比如残疾人,比如……同性恋。
九镇中心完小有一个姓陈的民办教师,大概四十左右的年纪,白白胖胖,沉默寡言,很少与人来往,戴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整天除了傍晚上街闲逛一下之外,就是待在学校分给他的一间旧平房里面看书。
每个人都觉得他奇怪。那个年代,这样的年纪还没有结婚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更何况,从来没有人见他与任何女人打过交道。平日里,女性同事、女性熟人与他打招呼,他也是能躲就躲,不能躲就冷冰冰三言两语说完走人。
慢慢地,那些最初仰慕过他的或是勾搭过他的女人在遭受了无数次的拒绝之后,在时间的推移之中,变得开始仇视起他来,再加上无数好事者的添油加醋,一时之间,陈老师是个天阉,不是个真正的男人,没有卵蛋,心理变态等等这样的流言开始在九镇的市面上风传。
这样一来,陈老师也就越发地低调,越发地沉默了,甚至连傍晚上街闲逛的习惯都开始慢慢减少。
直到巨龙大酒店开张。
巨龙大酒店开业的时候,胡少立从九镇周围乡下招来了一批服务员,有男有女,都是十五六七岁,二十不到的年纪。
其中,有一个姓罗的小男孩,好像是住在九镇附近一个叫作桃树垭的乡下地方。
那段时间,因为手上运输生意的关系,经常会有一些司机或者车主请我出去吃饭,理所当然,巨龙大酒店是九镇范围内最好的选择。
所以,我也见过小罗很多次。
小罗除了看上去白白净净,不像是个从乡下出来的苦孩子之外,并没有任何与他人不同的地方。而且非常有礼貌,每次端菜上桌,总是会对着我微微一笑,轻言细语地说声:“三哥,你的菜来了,慢些吃!”
我还记得,有几次,心里有些烦,菜上慢了,语气不好,呵斥他时,他也并不见怪。
九十年代初,教师的工资是相当低的,更不用说像陈老师这样的底层民办教师。
按道理来说,陈老师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来到像巨龙这样的酒店里面吃饭,如果他不来,那么,他和小罗两个人的命运可能都会比今天更好。
只可惜还是那句老话,一切都是我笔下美好的如果,而不是真实残酷的现实。
据说,故事开始的那一天,陈老师接到县里的通知,要去县城出差,做一个职业培训还是教研活动之类的事情,办完事情之后,担心没车,不敢留在县里吃饭,搭最后一班车回到了九镇。
到九镇时,学校的食堂早就关了门,街上的小馆子也已经纷纷打烊,陈老师自己又从来都不会做饭。饥肠辘辘的他没办法之下,只得狠下心,破天荒第一次踏入了九镇范围内唯一还在这个钟点营业的巨龙大酒店。
那一天,为他服务的人正是小罗。
从那天之后,不知道是鬼迷心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向来在外人眼中节省到近乎吝啬的陈老师突然变得大方了起来,拿着那么微薄的工资,他居然敢隔三岔五地跑到巨龙去吃一顿饭。
这其中,同样身为常客的我也曾遇到过他几次。
每次见他,都是一个人,或坐在墙角,或坐在大厅最里头靠近楼梯的地方,通常都会背对着其他人,安静到像是不存在似的吃着自己面前的饭菜,从来不与任何人说话,也从来不看任何人。唯一的例外,就是遇到小罗给他送菜时,会抬起头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嘴里轻轻说出两句什么。
两人之间关系进展的过程并没有任何人知道,那本就是一个绝不适合同性恋者生存的年代,而陈老师又是一个极度谨小慎微的人。
一度以来,他将自己与小罗保护得非常之好。
直到那一年的阴历七月初七。
那一天,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中国情人节,也是陈老师与小罗命运发生剧烈改变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