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从来不会为谁停留,人生就像是一场大梦,梦犹未醒,人已逝。
距离震惊全市黑白两道的胡少强岁末凶杀案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九个月。九个月的时间,虽然还不足以彻底抹平惨案所带来的后续余波;但动荡不堪的局势却也在日月的流转之下,渐渐稳定了起来。这段时间里,小小的九镇,旧人下台,新人崛起,历经了又一轮江山更替的过程,理所当然也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大概是阳历三月中旬左右,上级的调令终于正式下达,费强福走了,立下了大功的小杜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当上所长,而是顶了那位借调到政法委的副所长的岗,所长是从县城关镇平级调过来的。据说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像处理得不是太好。
悟空也走了,自从那一晚小杜带着我,跑到军分区医院里面去,亲自和悟空深谈了一次之后,他就回了广东,走得干净利落,毫不留恋,连春节都没有在九镇过。
胡家彻底完了。案件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庭宣判,但从各种各样的渠道里听到的消息来看,胡少强穷凶恶极,必死无疑;胡少立重伤的那只手也废了,听说连烟都点不了。因为案件依旧处在侦破阶段的原因,他本人也还被关押在十里山看守所里,没有出来。不过,据可靠消息,胡少强把所有的事都扛在了自己身上,所以胡少立不会有太大的事,最多也就是个三两年,操作得当,无罪释放也说不定。
胡氏一门偌大的家业,现在就只剩下了一个老二胡少飞在撑着,大部分时间还都待在了牯牛山的金矿上,巨龙大酒店虽然还开着门,生意却也是一落千丈,惨淡经营。
事件的另一方当事人中,首领唐五和秦三虽然没有当街杀人,但事件的起因正是由他们两人亲自操纵的巨龙酒店火拼所引起,再加上平日里声名太盛,必须严惩。于是,也就和当街杀人的胡少强牛错一样,被树为了典型。春节的时候,公安局就已经下了对他们两个的通缉令,场面上还很是轰轰烈烈地忙乎了一两个月时间,甚至连我和皮铁明两人都被叫到所里走了好几次过场。但,无论黑白两道怎么寻找,迄今为止,却依旧没有关于他们两个的半点消息。
唐一林出殡时,他的灵柩是我与夏冬、铁明、老一哥四个人亲自送上山的,我们都流了泪,虽然没有一个人开口明说,但我看得出来,我们每个人心底都在隐隐约约地期待着,唐五或许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出现,可惜却始终没有,头七、清明也没有。
他们是死,是活,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一概没有任何人知道。不过,我却始终坚信,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个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情况之下,五哥三哥一定会再回来。
而且,更重要的是,唐家和胡家不同,虽然唐氏兄弟已经不在了,唐家却没有完,不但没有完,甚至更加辉煌了起来。
因为,跑路到温州,待了差不多半年之后,今年夏天,何勇回到了九镇。
刚回来的那段时间,场面上难免还有些麻烦事要处理。所幸的是,一九九一年底的那次事件当中,无论是巨龙酒店之战,还是大桥码头对决,何勇都没有直接参与其中,北条虽然参与了,但是没有伤过人,情节不算严重。虽然之前跟着唐五时,多多少少有几件芝麻绿豆却又落人口实的小事。但我们兄弟一起有力的使力,有人的找人,帮他们在私下幕后也走了些不便明说的关系,最终两人还是得以侥幸过关。
官司脱身之后,向来重情义的何勇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与落寞。仅仅只是去了一趟一林的墓地,根本就没有丝毫寻找唐五下落的意思,而是马不停蹄地着手做了其他几件事。
首先,他把唐五留下的九镇粮店旁边的那间农副产品收购站打理一番,在人们的交谈与瞩目之中,再次开了起来。不过,何勇却并没有亲自管理,具体负责的人还是老一哥。
他则忙起了另外一件更令人刮目相看的事。
还在一九九一年初的时候,唐五其实就已经开始接触棉花生猪等生意了,我记得曾经听一林给我讲过,唐五想把手里的农副产品做到一家独大,把生猪供应的生意真正拿下来之后,再开始做农贸市场的蔬菜。
但是,众所周知,阴差阳错之下,唐五的计划没来得及实现,也再没有机会实现了。
唐五在的时候,何勇给人的印象就像是条尾巴般一天到晚跟在唐五的身后,只会闷头办事,没什么主见。在团队里面,甚至还比不上秦三的重要性。
但正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却只用了短短四个月的时间,就把唐五曾经的梦想全部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
当然,这里面除了何勇本身的头脑和实力之外,还有天意的帮忙,比如,垄断生猪的过程。
在那个年代,中央已经把市场经济的概念提了出来。但是地方上的很多行业里面,计划经济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旧有着残留的影响力,当时的九镇也是一样。比如,九镇所有的生猪屠宰业务都是由国营食品公司负责,并没有向民间开放,就算偶尔有些胆子大的屠夫自己杀猪再拿到市场上卖,那也是偷偷摸摸,极为少见的情况。
就这样,就算是如唐五这样声名显赫的黑道大哥插手生猪生意时,也根本没有机会涉及成品,只能是做个二手贩子,从养猪户手里收来活猪,再统一卖给食品公司而已。而活猪的利润与屠宰之后送往市场直接面对消费者的利润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但毕竟王法国条,明文规定地禁止私自宰杀贩卖,就算利润再大,个人也绝对没办法加入其中与国家争利。
所以,一直以来,唐五都只能望洋兴叹,空有一腔抱负却不得其门而入。
其实,这个事现在回头说起来,也确实是天意弄人。
原本,从去年开始,食品公司就传出了要进行体制改革,放开经营由私人承包的风声,而那个时候,唐家兄弟根本就还没有出事。但据说当时公司的一把手马上就要面临退休了,年纪太大思想又僵化,他坚决不同意,放言说在厂里熬了一辈子,他下了,后人怎么干他管不了,但他自己一定要站好最后一班岗,绝对不能让这个厂在他手里完蛋。
于是,这个事就一直拖到了今年,直到那位一把手正式退休之后两个月,也就是何勇回来的第二个月月底,才正式变成了现实。
承包人是当时食品公司的一个副主任,姓马。
当时这种基层单位的中层干部,手上不可能有那么多钱。而且小小的九镇乡下人,又在体制内待了多半辈子,就算有那么多钱,也不见得有那样宏伟的眼光和胆量,敢一把压出去自己单干。
那马主任哪里得的钱来承包食品公司呢?
因为有个人找他合伙,不但允诺由他来全权管理,而且只要他出少部分钱保证诚意,大头由那个人来出。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不答应,于是,马主任就堂而皇之成为了体制改革之后的食品公司第一任总经理。
不过,这个一把手只是明面上的,背后真正的老板当然就是出钱的那个人。
那个人就是何勇。
何勇,一个没见有多显赫的小流子,还是刚刚跑路回来,他又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呢?
一方面,他确实有,至于怎么有的,谁也不知道。就连我们这样的关系,他也从来不曾给我透露过半点。但是我和铁明私下都认为,那应该是唐五的钱。唐五的钱,留给了何勇。因为,直到唐五、秦三再次回到九镇,犯下那件惊天大案,又双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为止,他们都没有用过很多钱。那这些年来,唐五赚的那么多钱到哪里去了呢?两相结合之下,我认为,给了何勇这个答案是靠谱的。
毕竟,一林一死,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何勇都是唐五当之无愧的衣钵传人。
另一方面,何勇找我和夏冬都开了口,分别借了三万。在当时,三万绝对不是个小数目,当时说一个人有钱,还是叫“万元户”。所以,借出这笔钱的时候,我虽然没有犹豫,但也还是有些担心,要何勇多考虑考虑。我愚蠢的逻辑是,一门连国家都撑不下去的生意,一个老百姓怎么可能做得好?
皮铁明的看法完全不同。
等何勇借完钱的第二天,铁明知道了何勇要承包食品公司的消息,给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勇鸡巴这下要发大财了。”
听完铁明的分析之后,我有些后悔,我很想入股。表达了这个意思之后,铁明又说了一句话:“算了吧,要入股就不用过一晚上,等到今天了,昨天就入了。”
当时,铁明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看着他,我才突然意识到,不知为何,昨天何勇只提借钱,提都没有提过要与我合作的想法。左思右想,有些不忿,有些怅然,却也拉不下脸主动要求,也就只得作罢。
食品公司虽然私营了,但按规定市面上卖的盖了戳的正规生猪肉还是只能由那里统一屠宰。于是,承包下公司之后,何勇带着人光明正大地横扫了九镇周边乡下几个偷偷摸摸的私人屠宰点,并且每天都安排专人蹲守巡视,检查猪肉的戳记。唐五超前了所处时代五年,想要垄断肉制品的计划自此正式形成。
多年之后,风光无限的马主任早已退休,人们早就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现在,九镇的老人无一例外都羡慕而调侃地称呼他为“马百万”。
像是收购站一样,何勇同样也没有亲自参与管理食品公司,他把公司的经营管理权让给了马主任。收猪巡查,打击私点等外围事务则交给了北条。
而他自己,则开始操办起了真正奠定了他江山基业的第三件事——蔬菜。
一九九〇年之前,九镇并没有正规的蔬菜市场。
通常都是周边乡下的菜农自己家地里种的蔬菜,有多余的,就挑个担子到九镇上来贩卖,换点活钱。菜农来自各乡各村,靠哪边近就在哪边卖。地点并不统一,新码头、十字路口、车站,街头巷尾的到处都能看见。规模稍微大一些集中一点的,就只有从新码头开始到常鹰家粉店附近结束的一小段街面两边,最长也只有二三十来米的距离,热闹时三四十来个菜摊子,供应不了多少。所以,很多迫于无奈的九镇人,在自家门前屋后的土地上也就见缝插针地兴起了小片小片的菜园子,种些苦瓜、丝瓜、辣椒等日常蔬果,聊以度日。
在这样菜源匮乏、供应紧张的情况之下,那个时候的九镇人,如果哪个买菜去晚了,一家人就整天吃不到蔬菜。一九九〇年,为了解决镇上常居人口买菜难吃菜难的问题,当时镇政府的领导班子响应中央号召,展开了“菜篮子”工程。
工程的第一步,就是在我自己家旁边那条小巷口外面的大街上,修建了一个正规的农贸市场,所有的摊贩,无论猪牛羊肉,鱼虾土产,还是蔬菜干货都统一集中在此地经营、管理。第二,由政府出面,联系了市区的大型肉菜集散市场,每天凌晨都会由市区发来大量时鲜蔬菜。
就这样,农贸市场的菜越多,来的顾客就越多,顾客越多,职业摊贩就越多,摊贩越多,对市区上游市场的需求量就越大,供货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