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少强斯文而冷漠,极爱干净,时时刻刻都衣着整齐,光鲜称头,少抽烟少喝酒,基本不进发廊窑子。
唐一林粗野而热情,为人豪爽,走路带风,常常打着赤膊,在街边的夜宵摊上搂着不入流的暗娼小马子一起喝出一脸油汗。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可就在这两个人的骨子里面,却有着一个致命的共同点。
他们都够直接够暴烈,一往直前,从不后退,就像是两列高速相向行驶的火车。
如果他们的世界里不曾出现彼此的话,多年之后,也许他们都会顺利到达终点,各为一方之雄。
但可惜,这两列车却被错误地摆布在了同一条名为九镇的轨道之上。
所以,当注定相遇的时刻来临,等待他们的要么是同归于尽,要么是一方的彻底摧毁,再也没有第三种选择。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三十号,星期一。
胡少强用自己的自由和生命为代价,要了唐一林命的那一天,是从一个电话开始的。
打电话的人是胡家三兄弟里面唯一还没有混社会的老二,胡少飞。
在电话里面,胡少飞告诉了胡少强一件很重要的事。
巨龙大酒店出事的那天晚上,唐五手下的一伙人离去之后,胡家唯一留在九镇揩屁股平后事的胡少飞第一时间就去派出所找到了费强福,并且也上上下下都打点了一番。但油光水滑如费强福这样的老油条,不管和胡家往来多密切,也都是自重身份的。事情不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会亲自挽袖子上阵,来蹚这汪浑水的。
那一夜,费强福虽然出面稍稍敲打了一下包括我在内的九镇各个方面蠢蠢欲动的势力,但是却也始终没有明确答复胡少飞,一定会对唐五那边追查到底。
这让一直在规劝自己兄弟不要意气用事,一心想走法律途径解决问题的胡少飞多少都感到了心灰意冷。
可就在今天上午,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
派出所里,一位向来关系可靠的私人朋友悄悄告诉了胡少飞一个消息。
县政法系统的某位领导在一大早刚上班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居然亲自给费强福打了一个电话。也不晓得那位远在县城的领导是如何知道巨龙的事情的,反正给费强福施加了很大的压力,命令他必须要控制住事态的发展,并且一定要抓住那伙当街行凶的人。
朋友让胡少飞当心点,费强福现在的心情很不好,估计会找他谈话。
果然,朋友的消息刚刚收到不久,费强福就带人找上门来了。
刚开始,费强福那边还以为是胡家哪一个把事情捅上去的,非常恼火。在胡少飞再三起誓,再三保证胡家人没有那么糊涂,绝对不是胡家人干的之后,费强福的怒火才稍微平息了下来。
之后,费强福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亲口答应,肯定会把前天晚上发生在巨龙的那桩凶案一查到底。大哥胡少立的右手彻底废了,唐五那伙人已经铁板钉钉地构成了重伤害。当中又还动用了管制刀具和枪械,如果运作得好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定性为故意杀人未遂。
总之,除了胡少飞在事发当晚就曾做下的那份口供之外,今天胡家还必须来一个人,到所里去再补录一份可以钉死唐五的口供,具体内容怎么操作,到时候费强福会安排人帮忙。
大哥胡少立昨天才做完手术,身体虚弱得很,连神志都还没完全清醒,而且,他才是唐五一心想要搞定的目标人物。
当然不可能亲自前去。
思前想后,胡少飞觉得能办这件事的人,就只有自己的弟弟胡少强了。
巨龙事件后,胡少立胡少强两兄弟藏身的地方是距离九镇几十公里之外的牯牛山镇,也正是大哥胡少立和朋友一起开办的金矿所在地。
牯牛山镇属医院旁边有一家私人诊所,诊所的老板是牯牛镇中心医院的一位副院长,同时也是胡少立结交了很久的老朋友。
这两天以来,胡家两兄弟一直都待在这里。
其实,胡少强的伤势并不重。
一林对他打出那一枪的时候,他们双方都在跑,除了少部分的铁砂打在了胡少强的身上之外,绝大多数的都打在了四周的地面上。而且出事那天很冷,胡少强身上穿着一件很厚的呢子大衣。本来,火铳除了可以产生出巨大慑人的声响之外,对一个健壮的成年人所能造成的伤害就十分有限。
所以,除了后脑的表皮中,镶嵌进了几颗让他头破血流的铁砂之外,胡少强几乎可以说没有什么事。
他大哥胡少立就不同了,且不说身上其他部位的刀伤,单是那条只有一层皮和几根筋还连着的手臂,如果不是大哥这位朋友可以动用医院的资源,估计就算是流血都可以活活把胡少立给流死。
这两天以来,始终都在忙于大哥胡少立的伤势,胡少强自己仅仅是做了些简单的清洗消毒,并没有马上就处理伤口。
但是那天上午,接完二哥的电话之后,胡少强先是一个人呆呆坐了半晌,然后突然主动向那位副院长提出,要医生帮他彻底处理一下伤口。
事后,据那位医生说,当他用镊子夹出镶嵌在后背和头皮上的那些铁砂子的时候,胡少强一声都没有哼。
医生自打开了这家私人诊所以来,接待过的混社会的流子,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了。大部分的人都会哭爹喊娘,也有少数意志力坚强,强忍着不吭声的汉子。
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同眼前这位年轻人一样的角色。
别人再能忍,再不出声,但是起码脸部是有表情的,实在受不了了,至少也会咬下腮帮子,皱下眉头。可这个年轻人却什么表情都没有。
连眼睛始终都是盯着某个点一动不动,眨都不眨一下,就好像身体不是肉做的一样,麻木得惊人。
单凭这点,医生就能够确定,这个伢儿绝对就是那种小流子口中最喜欢念叨的道上的真正狠角色。
大概是中午十一点多,胡少强处理完伤口之后,没有吃午饭,就独自带着两个马仔赶回了九镇。
走之前,燕子曾经表过态,可以跟他一起去。
但是胡少强拒绝了。
他当时给出的理由是:二哥说了,自己这次回去,不是江湖办事,而是给场面上一个交代,场面上的人也保证了,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而且,大哥的身体情况还不知道怎么样,这里虽然是他们家的势力范围,但谁也说不好老谋深算的唐五能够做出些什么。于公于私,燕子这样的硬腿留在大哥身边都更加妥当一些。
燕子认同了胡少强的这句话,留了下来。
就这样,胡少立和燕子,这两个世界上仅有的可以克制住胡少强的人,都在不经意间从这场血色的宴会中退场而去。
其实,现在回想,也许,当时的胡少强还并没有预料到十几个小时之后一定会做出什么。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只要机会来临,不管他想或是没想,他都一定会做。
而到那时,再也没人能够阻止了。
下午三点,胡少强回到了巨龙大酒店。他并没有看见自己的二哥胡少飞,却意外见到了同样在等候着胡少飞的老表刘三毛。
严格来说,刘三毛不是流子,他是个摆摊子的。
他的摊子就摆在九镇十字路口舞厅的下面,专卖香烟和槟榔。除了常见的君健、洞庭、芙蓉、白沙这些国产烟之外,他的摊子还是九镇唯一一个有万宝路、三五、箭牌等外烟卖的地方。
而当时那个年代,抽外烟最多的就是跑社会的流子。
所以,刘三毛每天见到的听到的道上的消息非常多。大事,刘三毛处理不了,但平时哪家的东西被谁偷的,谁又在哪里开了赌局,谁的旅社有暗娼卖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整个九镇也没有人比刘三毛更了解。就因为这点,刘三毛被九镇派出所的人看上了,发展成了一个下线。
再后来,有些时候,派出所某个民警想抽个外烟了,或者是想私下处理掉某些罚没的不上台面的小东西,也都会找刘三毛帮点忙。
慢慢地,刘三毛也就在黑白两道上都混出了一些朋友。
今天上午,派出所一位年轻的警官突然找到刘三毛,说前些天查赌的时候收了一辆凤凰自行车,想要刘三毛帮忙出下手。
平日里,这位年轻警官对刘三毛是不怎么搭理的,想讨好都讨好不了。所以,对于这个找上门来的机会,刘三毛格外高兴,拍着胸口打了包票。
也许是他的热情打动了那位警官,向来板着脸严肃木讷的警官也就格外亲热地和他多说了几句。
其中,他礼貌性地问警官这段日子在忙些什么,警官说了这么一段话:“哦,还不是前两天巨龙的那个卵事。所长安排我找唐五那几个人今天下午来所里,他妈的,累死个人。到处问,好不容易才找到唐一林,唐五人毛都不晓得在哪里。唐一林躲在个卵乡里,又没得电话,老子等下还要亲自去喊。老刘,我记得你和胡家是亲戚吧?胡家今天晚上也要来人。哎,唐五又找不到,唐一林的脾气,哪个不晓得?就要过年了,今天晚上两方一碰头,唯愿不出事就好。一出事,老子又会忙死。老刘,看着是你够朋友,我才多个嘴讲这个话啊,你听着在心里就是。巨龙的事,所里的意思可能还是要唐五那边负责,你老表这头不碍事。就是晚上来的时候,他们自己还是要注意下安全,莫再出事就要得了。我不多和你讲哒,你慢忙,走哒走哒。”
听话听音,刘三毛在黑白两道之间走了这么多年,边缘人当久了,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年轻警官说起来轻松,但刘三毛却听出这些话里有多少层意思。
于是,在点头哈腰送走了那位警官之后,他立马赶到了巨龙,想给胡少飞通风报信。
没想到,却遇见了刚到家的胡少强。
据刘三毛事后说,那个下午,胡少强听完他说的话之后,情绪表现得非常非常平静,既不亢奋也不愤怒,甚至都没有做出任何的表态。仅仅只是在打发刘三毛走之前,再三交代了刘三毛几句,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再告诉第三个人,尤其是他的二哥胡少飞。
然后,他就走上了楼。
刘三毛说当时他还有点失望,觉得自己白跑一趟,做了一件根本不重要没有意义的事。直到血案发生之前,他想都没有想到过,胡少强居然会杀了唐一林。
在巨龙三楼最东头那间属于胡少强自己的卧室里,他待了整整两三个小时,但是他始终没有睡觉。因为,中间罗飞罗兵两兄弟进去过几趟,都只看见胡少强坐在窗台边的那把凳子上,看着窗外的神人山,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直到如今,也没有一个人知道胡少强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但我敢肯定的是,就在这几个小时里面,胡少强确定了两件事。
一,唐一林是一条疯狗!只要有人踢了他一脚,他就一定会反过来咬那个人,不断地咬,直到把那个人完全撕烂或者他自己被人打死为止。
对付这样的疯狗,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不招惹,要么就把他彻底打死。
二,他胡少强自己也是一条疯狗。而且,还是一条已经厌倦了无休止的厮杀,只想要一口咬断咽喉的疯狗。至于,断开的那个喉咙,是他本人的,还是一林,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傍晚六点差一刻左右,胡少强走出了自己的卧室。
将罗飞罗兵,麻佬牛错等手下所有的人都喊到了卧室旁边的一个包厢里,并且吩咐厨房送上了酒菜。
吃饭的过程中,除了偶尔的应答之外,胡少强并没有多说过半句话,也没有喝酒,始终都在埋头大吃。
他的样子让手下的人很忐忑。
好不容易熬到一顿饭吃完,胡少强连嘴都没擦,把筷子一放之后,就立马问了一句话:“今天晚上,我要办事,哪个陪我?”
很多年之后,罗飞给我说,当时,胡少强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亮得可怕,但脸上表情却依然很平静。
这让罗飞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因为,只有一个人的仇恨和决心都到达了极致之后,才会如同那天的胡少强一样,表现出彻底的平静。
这样的平静是任何痛楚都化解不了的。
当仇恨已经刻入了骨髓,开始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熊熊燃烧的那一刻。
能够浇熄它的就只有死亡。
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令包括罗飞在内的众多小弟,一反常态都没有在第一时间站出来效忠。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居然是牛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