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又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望风的人还没有任何消息,当我们一致决定让夏冬和鸭子带着我们其他人去仔细看看悟空家周围的情况时,我终于才明白了夏冬这句话里面的含义。
几个小时之前刚到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走进这条巷子,而且心思也放在了寻找夏冬和鸭子两个人的身上,所以,当时并没有太大的感触。但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一切,除了吃惊之外,我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悟空这个人的佩服。
坐在车上,透过车窗玻璃往街对面看去,在我斜前方四五米开外的距离,有两座与这条小巷格格不入的小花坛,一左一右并排对列,但是因为常年无人管理,花坛里仅剩的几株不知道是何品种的植物上都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黑黢黢的看不出任何绿色,横七竖八焉不拉几地歪倒在那里,毫无美感可言。
左边花坛的旁边有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上摆着一排摊子,有卖磁带的,有卖旧书的,也有卖臭豆腐和麻辣烫的,无一例外,都生意极好,围拢了一大堆人。在人堆间,我隐约看见了方才带我去见夏冬的那位年轻人的身影。
越过花坛再往后看,是一栋同样像是落了层灰的看上去雾蒙蒙的长方形老式水泥筒子楼,楼分四层,每一层住户门前的阳台都是互通的,形成了四排长走廊,走廊临街的栏杆上,三三两两,到处挂的是住户们晾晒的衣物被单和腊鱼腊肉等东西。
在楼房与花坛之间的空地上,有一位鬓角有些斑白,衣着破旧,已经算不上年轻的男人正佝偻着腰,在昏暗的灯光下面,不紧不慢地用一桶水搅和着门前的一大堆煤渣,身边整整齐齐码着几排已经做好的煤球。
男人身后,正对着两个花坛之间空隙的地方,刚好是唯一一个可以上楼的楼梯口,从这里上去,走到第二层,左数第三间,深色大门干干净净,没贴春联也没粘年画,仅仅只是安装了一扇防止蚊虫的薄纱门,阳台上也没有挂任何衣服杂物的那间屋子,就是悟空的家。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不得不佩服。出来混,打生打死求的就是一个面子。没有流子不喜欢享受,人前显贵,本就是最大的面子。
悟空也有钱,至少比起当时的大部分人来说,他要有钱得多。但他在市区的落脚点,居然就肯安置在这样乌烟瘴气的下等地方。
这一点,我做不到,将军做不到,洪武做不到,锦衣玉食的李杰做不到,心比天高的宋家跃做不到,就连韬光养晦的廖光惠和朴素低调的唐五也不见得能够做得到。
车子缓缓开过悟空家所在的那层住宅楼,在街对面不远处一家小旅社的旁边看见那里有一个停车坪,黑黢黢地停了几辆看上去和我们差不多的小货车。于是,我们索性也就将车停在了那里。
当时,就在茶壶倒车入位的时候,我无意中瞄见了车窗外的一家理发店。
店子很小,和这个小巷一样破落逼仄,一眼望去,里面除了几把剪头发用的桌椅和墙壁上贴的发型海报之外,一无所有,唯一算得上洋气的就是挂在店门外的那一盏圆筒形五颜六色的旋转霓虹灯。店子里连半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位头发像鸡窝,胡子像头发的邋遢老男人和一位腰比水桶粗,嘴唇比腰厚的彪悍胖女人,两人百无聊赖地靠墙坐在门边闲聊,目光呆滞,面无表情。
这家理发店就和那些年任何乡镇城郊处所能见到的任何一家廉价理发店没有区别。但是,它却在那一刻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和关注。
因为,近在咫尺的距离和那盏不停转动的彩灯让我看清了理发店大门两边所贴的一副对联。
左边写的是:“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
右边写的是:“及锋而试,看老子手段如何。”
横批:“石二毛理发店”。
直到现在,我都依然想不明白,一家如此廉价低级、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店铺门口,怎么会有一副那样气吞山河、非同凡响的门联。
连我这种没读过多少书的流子,都能看出这一切实在是太不相配了。不管是这个横批还是这家店乃至这条巷子,都和这副门联太不配了。
可世情就是这么奇妙,这么不搭界的东西偏生就在这一晚,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所幸的是,事到如今,回首前尘,人过不惑的我至少还是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我的生命旅途里,这本来注定就会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夜晚。
在这一晚当中,又注定会有很多人,无论对错,都将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也无法重来的事情。
要想平安度过这一晚,真的还得要看各自手段如何。
风寒,人静,夜已酣。
离我站立处正前方一尺左右的距离处,有一块在背后镀了层水银的玻璃所制成的劣质镜子,借着窗外灯光仔细望去,还依稀能够看见镜面上有很多处水银被刮擦掉之后形成的透明斑点。在镜子上,我的面孔看上去略为清瘦,眉眼间一派沉静平和的自然模样,波澜不现。
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我突然想起在不久之前,某次见面相聚的时候,一林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我长得越来越像韩老师。
韩老师是我们读小学时候的数学老师,四五十岁的一个女人,个子不高,干干瘦瘦。对待学生刻薄寡恩,极尽羞辱之能事,从来不知道循循善诱四个字是怎么写。我们兄弟在她手底下读了六年书,几乎从来没有见她笑过一次,每时每刻脸上都是一副不阴不阳的暧昧样子。
所以,班上每个人都将她视为鬼神,避她三里,敬而远之。
一直以来,我都很讨厌韩老师,我也从没想过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但是现在,对着镜子里面那张越看越陌生的脸,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一林说得没有错。
我已经忘记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真正笑过了。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我不再和任何人开玩笑,我也不再喜欢任何人和我开玩笑,我不再为街边的乞讨老人而心酸动容,也不再为别人的当面欺凌而怒不可遏。
何时何地,我始终都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喜怒于色,不要七情上面。慢慢地,就不再需要告诫,一切都变成了自然。
我终于努力地让自己变成了曾经讨厌过的那种人。
但,这至少有一个好处。
那就是,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面,没有一个人可以从我的脸上察觉到我心底的恐惧。
只有我自己知道,此时此刻,插在口袋里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又湿又滑,毫无暖气。右边后脑勺上的一根筋始终都在隐隐约约地跳个不停,扯得头皮一阵阵发紧,甚至连肠胃都好像开始跟着痉挛了起来,让我一阵阵地反胃,忍不住想要干呕。
带给我这种种不适感觉的,并不是现在我身处的这间阴暗潮湿老旧狭小的房子,而是这间房子的主人,悟空。
十分钟之前,安排茶壶牯牛和缺牙齿三人留在外面以防万一之后,我们其他人则一起进到了悟空的家里。
我们不能不进,因为我们等得时间已经太久,夜也太深,街上变得空旷,而悟空依旧不见踪影。
宋家跃的人怕现形牵扯进来,不管不顾地告辞离去。我们自己人又太少,没有办法再守在外头,留给我们的唯一选择,就只能是守株待兔。
这是一着险棋,落下这一步子的时候,我们心底当然会有些彷徨。
其实今晚悟空会不会回来,我们几个并没有完全的把握,在这样敏感的时期里,他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防范,我们也不知道。
但今晚行动的真正策划者不是老鼠,不是鸭子,也不是我,而是唐五。
他给出的地址,他安排的人手,他做出的选择。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人都相信唐五,我知道,他要我们来这里等悟空,就一定有来的道理,而且这个道理一定是最出乎悟空意料之外,也是最致命的。
因为,他是唐五!
什么是唐五?
谋定后动,动不留情。
这八个字就是唐五。
那就够了。
个中所有的细节,我没办法知道太多,也不需要知道太多。我只需要知道,错过了今天,也许我就再也没有了扳倒悟空的机会。
所以,我们不能走,只能等。
只不过,我没想到,踏入悟空家的那道门之后,有些事情,依旧远远出乎了我的预料。
如果说几个小时之前,这条巷子的破落让我起了对于悟空的敬佩之心。那么,当打开他的家门,进到屋内的那一刻,这种敬佩就变成了足以将我摧毁的恐惧。
一如那个年代全国上下的所有筒子楼一样,这间房子也非常狭小,最多应该都不会超过十四五个平方米。
房间的墙壁与天花板上都涂了一层白色的石灰,墙面上很多部位的石灰已经开始剥落,露出了里面的砖石。天花板与墙面拐角相接的地方清晰可见被潮气长期浸润过后所留下的斑驳痕迹,地面上除了粗糙的水泥毛坯之外,没有任何的装饰。屋内的家具物件也非常简单,仅仅只是一床,一桌,一柜,三凳,还有我面前这块挂在墙壁上的劣质镜子和旁边的水泥洗漱台。整个房子昏暗潮湿,在如此寒冷的冬天,我居然都没有看到任何一种用来烤火取暖的工具。
所有人都可以察觉到这是住人的地方。
但是一眼望去,我在这个房间里面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家的气息。就连路边小旅社里面十块钱一晚的通铺的条件都要比这里好得多。这样的房间,除了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之外,完全满足不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任何世俗需求。
这绝对不应该是一个打流的道上大哥住的地方,能够长期住在这种地方的,只有一种人。
僧人!
无欲无求的苦行僧人!
可假如悟空的家仅仅只是这样的话,纵然也会超出我的想象,让我备感惊讶,但绝对不会造成那样巨大的恐惧。
让我恐惧的是另外几样东西,几样在苦行僧人的房间里面绝对不会出现的东西。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式住宅建筑中,几乎每一户的天花板正中央位置上,都会有一个用来安装吊扇的铁钩。
悟空的家里也有,借着镜面看去,可以看见,就在我身后的几步之遥。
但是现在,在那个铁钩上却并没有吊扇的踪影。而是用两根很粗的绳子挂着两只吊环,吊环上分别都缠了一层密密的纱布。凑近细看,能够发现原本灰白色的纱布上泛出了一层淡淡的黑色油光,显然是有人在做引体向上之类动作的时候,被人手经常摩挲拉扯所导致。
铁环的下面,也就是房间正中央位置的地板上,凌乱地摆放着一长一短两根钢棍,钢棍边上则是好些块大小不同的铁饼,以及三四只哑铃。我并没有像是对待铁环那样好奇地去近距离观察这些器械。因为,单是它们摆放的位置就已经足够证明:这里的主人经常使用它们,而且次数已经频繁到没有必要再去收拾整齐了。
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幅被图钉固定在墙壁上面的壁画。
画工谈不上高超,纸张也算不得精美,远看也就是张普通海报而已。但和当时常见的那种海报不同的是,这幅画上没有明星,也不是裸女,而是毛泽东。
画面上,是一身浅色中山装的毛泽东意气飞扬地站在高山之巅,面对红日东升,俯瞰大好河山,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高高抬起,指点江山的样子。
这幅画的内容,我并不陌生,那个年代里的每一个中国人都不会陌生,无论我们愿意还是不愿意,我们都可以在无数的场合见到无数次。
这本不稀奇。
可问题在于,这幅画所摆放的位置。
画就贴在床脚,在摆放枕头相反的那个方向的墙壁上。
也就是说,睡在这张床上的那个人,每天早上,只要他一睡醒,坐起身来,睁开眼,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一定是这幅画。
我当然不会愚蠢到以为悟空在以画励志,意图谋反,或者革命。
无论如何,他也只是个下三滥的流子而已。
但,我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向来少言寡语、心如碧渊的悟空心底最深处,某种重重隐藏,从未被人所接触过的东西。
至于那种东西究竟是什么?悟空过的到底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能过如此克制而自律的生活的人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已经不敢再去细想,我怕。
真的怕!
一直以来,我都在幻想着总有一天我会扳倒悟空。我会让他跪在我的面前求饶,就像是在犀牛口的那晚,他曾经对我做过的那样。
我始终认为:避他,只是因为时机未到,而不是怕。
但是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了。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可怕!
他的可怕已经彻底超过了我所能够对抗的层次。这一刻,就算是我畏惧极深又视为标杆的唐五亲临,也再无法定住我的心神。
我很不想承认心底的这种无力,可我也骗不了自己。我知道,我几乎已经丧失了继续对抗这个男人的信心。
我唯一能做出的反应,只是开始在脑中思考,下午出发之前,铁明私下里给我说过的一些话。
眼前一暗,窗户外面的最后一盏路灯终于熄灭了,镜子里面自己的面孔再也看不清楚,模模糊糊地只剩下了一个陌生的轮廓。
“杰哥,杰哥,你在干吗?是不是累了啊?”
夏冬低沉而压抑的说话声从身后传来,把我从最深切的沉思中惊醒过来。
“嗯?没有。我没有歇。”
“哦,杰哥,你要是累了,就过来稍微眯一下,等下有事,我招呼你。”
面对夏冬好意的关心,我并不是非常领情,实际上,我有些恼怒夏冬的多事,他打断了我的思考。我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但黑暗中,没人可以看清。
用一种我自己都觉得虚伪的口气应了一声之后,我离开窗边,走向了更为黑暗的里面。
右手搭在身旁的四方形餐桌上面,手掌旁,放着一把用纱布包裹了刀柄的开山刀。铁明和夏冬并肩坐在桌子的另一边,耳中除了偶尔会响起他们两人所发出的窸窸窣窣的细微交谈声之外,大部分时间里,房内都呈现出了一种如同死亡般的宁静。一个人独自躲在门边衣柜后的鸭子则像是完全融化在了空气里,连呼吸都不曾发出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