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标的话如同晴天霹雳般在小小的病房内响起,震得我魂飞魄散,手脚发软。脑海里面一片空白,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思考。
庆幸的是,这些年来刀口舔血、步步惊心的江湖生涯,早已把我磨炼出了某种接近于野兽般趋利避害的生存本能,在这种神秘本能的驱使之下,六神无主的我依然在最快的时间里做出了当下最为正确的反应。
阿标口中最后一个字还没完全落音时,我就已经一口吞下了指间那半截还在燃烧的烟头,同时,飞快扑向了近在咫尺的书桌。
纵然如此,我却还是慢了一步。
就在伸出的双手似碰非碰,可又还没来得及真正接触到桌面上那一张包着白粉的纸片的瞬间,早先已经被阿标推开了一小半的病房木门被人彻底推开,眼角余光之中,一道穿着军绿色笔挺警服的身影朝我走了过来。
我完了!!
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整个现实世界离我远去,烟头留在口中的残渣余味又臭又苦,浑身上下汗毛根根直立起来,心跳的声音被放大百倍,如同擂鼓一般在耳边回荡,就连雷震子的伤势也在这一秒之中变得毫不重要。
我像是突然跌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暗冰洞,除了没顶的恐惧与绝望之外,充斥我的只有发自内心的冰凉。
我甚至都不敢回头看向来人。
下一秒钟,我瞧见眼前书桌上的光亮突然一暗,人影晃动之下,来人已经站到了我的身旁:
“老三,我来哒,你在……咦,老三,你而今碰这个?!”
依然没有回过神来的我下意识扭头望去。
一张双目睁大、惊讶不已的熟悉面孔出现在我的眼前。
小杜。
浑身一松,心底突然就涌起了想要一把抱住他放声痛哭的感觉,我死死克制着这突如其来的冲动,静静地看着小杜,很久很久,然后,我说:
“不是我,我没有搞。”
自己声音传入耳中,发现居然是那样的晦涩沙哑。
我太过反常的表现使得小杜没有马上搭腔,他反反复复地打量着我,又过了半晌,小杜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五个指头用力一捏,轻声说道:
“老三,你没什么事吧?”
肩膀上的那只手掌柔软有力,让我感受到了这个危机重重的寒夜里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全,想要哭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我低下头去,收拾起了桌面上的白粉,一直到澎湃的心潮彻底平复下来之后,这才抬头看着他,回答说:
“没事,雷震子痛得很,给他弄些飘飘点了根花烟抽了,这才好了一些,刚刚睡着。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有事吗?”
小杜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始终放在我肩膀上的手也收了回去:
“那好,没事就好,老三,你过来,我们谈一谈。”
说完,小杜径直转身走向大门,边走边对着正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阿标高声说道,“喂,你!先出去一下。”
说话传到我的耳中,我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小杜的声音里居然拥有了几分杀伐果断的冷漠和威严。
病房里一片安静。
分把钟前,大门被小杜亲手关闭,他甚至还上了反锁。
此刻,我们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很少吸烟的他还主动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点了起来,袅袅烟雾笼罩住了小杜的一部分脸,但我依然可以看见他紧缩的眉头和那一双神采四溢的眼。
突然,小杜嘴角忽明忽暗的烟头猛烈燃烧,发出了明亮火光的同时,他扭过头看向了我,一股浓烈的烟雾从他口中吐出,扑到我的脸上,连我这样的老烟枪都有些承受不住,不得不眯起双眼。浓雾中,小杜的声音传来:
“老三,半个小时前,费强福交代我,要我告诉你,他给你两条路:一、胡家会出一笔钱,你继续安分做生意;二、如果想要报仇,敢调皮闹事,他办你,你坐牢。”
噩耗突如其来。
我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夹在指间的香烟跌落于裤腿上,火星四溅,弄得场面狼狈不堪。
费强福和胡少立关系匪浅,在九镇道上算不得是个秘闻;巨龙大酒店向来都是费强福的定点消费单位,胡家兄弟为桌上之宾的情况也屡见不鲜。当初,在唐五家发生枪击的那一次,先是值班的警察被突然调走,后来又有收来的民间枪支无故失踪,小杜也已经告诉过我其中的蹊跷。
再说,小小的九镇,要是没有费强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的话,胡少强和海燕联手合作的白粉生意也绝对不可能像这样顺风顺水地做起来。
但是,我还是万万不能想到,这次,费强福会玩得这么出格。
自古以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黑白两道也是一样。
民不告,官不究。这就是黑白道的规矩。
只要不出大事,不在非常时期,那么道上的事情就由着道上人自己解决。万一事情做过了,做漏了,场面上当然会追究。可我打流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场面上的人会在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就主动干预进来。
毕竟,这不仅是扰乱了彼此相安的江湖规矩,也不符合场面人本身的利益。
更何况,每月我义色也是按时孝敬,上缴月供的人。
费强福偏帮太过,他越线了。
“老三,你晓不晓得,今天晚上,胡少立被砍之后,第一个联系的人是哪个?哼,就是费强福,而今胡家老二就在所里,和费强福在一起。今天巨龙的这件事,可大可小,就看怎么操作。依我的估计,这次,唐五的日子只怕要到头了。”
烟雾散去,小杜的眼神越发明亮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好像是想要从我的脸上得到一些什么东西。
我扭过头去,假借拿烟,避开小杜的眼神,看向了床上的雷震子。
小杜,凭我们之间的交情,我当然信得过他。
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还是个正儿八经的警察。而最不幸的地方在于,此时此刻我却是一个正身处漩涡中心,极有可能引来无边祸事的流子。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黑白不同流,关系到切身利益之下,他会何去何从,我又岂敢妄加定论。
生活实在是太过艰难,也太过复杂,有些时候,我不是不愿相信人,我只是不敢相信人性。
无论如何,雷震子的仇,我不能不报。
先不说雷震子这些年鞍前马后的忠心耿耿,单单只是一个个人面子和手下队伍的团结问题,我就不能不有所行动。
如果被人找上门来砸了场子,把兄弟砍成残废,我义色都还屁也不放一个的话,那么,癫子、牯牛、洪武、将军,甚至缺牙齿,我会失去身边所有人的支持和跟随。不出一年,我想,九镇市面上的年轻大哥中,只会听到何勇、老鼠、黄皮、胡特勒这些名字。
义色二字,将会彻底消失。
我绝不甘心!
因为,我从来不曾有片刻忘记过,从犀牛口的冰冷江水中走出之后,我给自己说的那句话:
我,再也不能被人欺负,我再也不能跪在人前苦苦祈求,我要做一个大哥。
但,如果要报仇,那就意味着我要面对的将不再只是胡家兄弟的道上势力,而更是直接站到了费强福所代表的国家机器的对立面。
那就不是江湖复仇的问题了,而是法律!
这种局面同样也是我不敢、不愿意面对的。
黑白两道的联手夹击,羽翼未丰的我扛得住吗?
动,是死;不动,也是死。
何去何从?我义色究竟应该何去何从?
小杜的目光让我脸颊发烫,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海里纷沓而至,此起彼伏。我尽着最大的努力希望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正确的观点,好让自己能够接上小杜的话头,使这尴尬压抑的凝视和沉默尽快结束。
“咳……”
终于,小杜刻意发出的咳嗽声打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难堪局面。扭头看去,小杜依然凝视着我的方向,但视线里面却已经没有了几秒钟之前那种意味深长的犀利。目光变得悠远游离、闪烁不定,明明看着尺许之遥的我,却又偏偏令我感觉他看的地方是天涯。
就在这一瞬间,我终于肯定了一件事。
小杜的的确确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杜。
一直以来,在这个不谈本事高低,只须论资排辈的老人国度里,小杜得不到太多赏识和尊重的原因,除了之前的孤傲不合流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长相实在是太过年轻。
他身高大约一米七五,略显瘦削却又很结实,长期锻炼所导致的两块胸肌让他穿上警服的时候越发显得笔挺,这本来可以让他显得很男人。但可惜,他却长着一张既不瘦削也不结实的娃娃脸,肤色又白又嫩,两边脸颊还肉乎乎地带着点婴儿肥。
这张脸不丑,会讨很多女人喜欢,更会让家中长辈疼爱。
但,在社会上的无论什么场合,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都会是:这是一个小孩儿。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没有人会真心看得起一个小屁孩儿,更没有人会尊敬一个小屁孩儿,哪怕那个小屁孩儿的身上穿着警服也一样。
为此,小杜做过很多的努力,他故意晒黑,故意在腮边留起了胡子,甚至极有毅力地节食想要让脸庞看上去棱角分明一点。
但所有的这些努力,也只是让他给人的印象从一个小屁孩儿变成了一个想要装大人的小屁孩儿而已。
可就在现在,他却真的完全不同了。
让他不同的是气质,看不见摸不着,却谁都没有办法否认的气质。
当他用那种奇怪目光看着我这边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但很奇怪的是,却再也没有丝毫青涩稚气的味道,而是让我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感觉。那一刻,他的样子令我想起了一个无论外貌体型还是社会背景都与他截然不同的人。
洪武。
假如说洪武看人观物的时候眼神飘忽深沉,显得狡猾而凶残,像一头低头四顾、伺机而动的恶狼,那么此刻小杜的目光专注阴鸷,却也透出了股冷酷无情的味道,像极了另外一种动物。
隼!
隼质难羁,狼心自野。
也许,大部分人都可以不尊敬一个小孩,但没有人敢不重视一头啸傲山林的恶狼,敢不敬畏一只遨游九天的豹隼。
“老三,我给你说件事听下。”
在我暗自的思忖中,小杜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语气平和,不紧不慢。
“好,你讲。”
“我们这个系统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快到年底的前两三个月,上头都会派些办案的指标下来,这是硬性规定,关系到上级领导的升迁和单位评先进,以及个人年终奖金多少的问题,所以,没的任何客观理由讲,必须要完成。你们跑社会的,一到年底风就紧,你应该也清楚吧?”
“嗯,这个我晓得。”
“今年我们所里派到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副所长又调走了,比起往年还少一个人,除了费强福之外所有人基本都取消了休假,加班加点,到处办案子,就是这个原因。上个月十七号,所里的老张办了一个案子。当时,他去车站边上开的几家招待所里面查房,想抓几个嫖娼卖淫的来充指标,但是这个时候了,捞偏门的都晓得风紧,所以,他搞了半天,除了抓到两个打小牌的之外,什么都没搞到。最后,在唐老鸭开的酒店里头,他遇到了一对睡在一起的男女。男的就是我们本地人,虹桥乡的,二十多岁,当了几年兵,今年夏天才刚退伍复员回来,还没有安排工作,现在在家里待业。女的呢,是这个男的在广西当兵时谈的一个女朋友,这次专门来我们这里看他,已经到了两天。我们这边,你晓得,不结婚的话,两口子是不许睡到一起的。两个人估计又有些忍不住,所以,就跑到镇上来开房了。结果遇到了老张。”
“这也没什么啊?又不是卖淫嫖娼。”
“你听我说完。老张是个什么人,你和他打了这些年交道,你也了解。在所里搞了十几年,一直没有爬上去,对前途是早就心灰意冷了,油盐不进的这么一个老油条。也就是仗着自己是老资历,遇到办事了就磨洋工,要我们这些年轻的搞,他个人一门心思只想着搞钱。再加上而今和费强福关系搞得好,时时刻刻像条狗跟在屁股后头,越发得势。平常日子他遇到挑大粪的从门口过,都要舀一瓢尝下咸淡。那天,白忙了一天什么都没搞到,一看到这样两个人,你讲他是不是无风都要三尺浪,没事挑点事出来呢?”
小杜对老张的看法非常正确。这些年来,费强福拿了我不少,但他手里有权,多多少少也确实给了我一些方便。可老张,他一件事都没帮我办过,每个月的钱却照样拿得心安理得。
我恨老张,还要远胜于费强福。
“嗯,确实,这个老杂毛不是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