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坐在卡斯特身后的阿克顿上尉插了进来。他说起话来圆滑得很,很有说服力。他说他亲自进行了审问。完全是口头形式的,旁边有翻译。整个过程中没有对姑娘进行体罚。他的最后指示是,要彻夜看守她,但不得碰她,等到上午时,可交由将军作出决定。
“我的骑兵中士可以证明我所说的话。”他最后说了这句话。
“是的,长官,事实就是如此。”布拉多克说。
“案子属实。”卡斯特说,“把他关起来,等军事法庭来判决。叫宪兵中士过来。克雷格,你私自放走俘虏,等于让她加入敌人的主力部队并给他们发出警告。这是通敌,要被判处绞刑。”
“她没去西方。”克雷格说,“她骑马往东走,去找她还活着的家人了。”
“她现在仍然可以把我们的位置通报给敌人。”卡斯特快速反驳说。
“他们知道你的位置,将军。”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整天都尾随着你。”
军官们目瞪口呆,怔住了好长时间。这时候,宪兵中士出现了——一个大个子老兵,名叫刘易斯。
“把这个人看管起来,中士。关起来。明天太阳升起时,军事法庭会有场快速审判,很快便能作出判决。就这样。”
“可明天是礼拜天。”克雷格说。
卡斯特想了想:“你说得对。我不会在星期天安排绞刑的。那就星期一吧。”
团部副官加拿大人威廉·库克上尉在一旁做着记录,事后他会把本子装进马鞍袋里。
这时,侦察员鲍勃·杰克逊骑马来到帐篷前。与他一起来的有四名阿里克拉人和一名克劳人侦察兵。日落时他们一直在前方侦察,回来晚了。杰克逊是黑白混血儿,他的报告使卡斯特激动得跳了起来。
就在日落前,杰克逊的几个土著侦察兵发现了一个大营地的痕迹:草原上有许多圆锥形帐篷支起时留下的圆形记号。踪迹从营地一路蔓延,离开罗斯巴德河谷,向西面延伸。
令卡斯特激动的理由有两个:他从特里将军那里接到的命令,是朝罗斯巴德河的源头进发,但如果有新情况出现,他可以自行作出判断。现在新情况出现了。卡斯特现在可以自由决定他的战略战术和作战计划,用不着执行命令了。第二个理由是,他似乎终于发现了捉摸不定的苏人主群体。西面离此地二十英里处,在另一条山谷里还有一条河流,叫小大角河,它流向北方,汇入大角河,然后再流入黄石河。
在两三天之内,吉本和特里的联合部队将抵达这个河流汇合处,然后沿大角河南下。这些苏人将会受到钳制。
“拔营出发,”卡斯特喊道,他的军官们散开后返回各自的部队。“我们今天连夜赶路,”他回头对宪兵中士说,“管住囚犯,刘易斯中士。把他绑在马背上,跟在我后面。现在他可以看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他的朋友身上。”
他们彻夜行军。山谷外面的乡间地形复杂,崎岖不平,朝分水岭去的一路上都在上坡。士兵和马匹都累了。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天凌晨两三点钟,他们抵达了分水岭。这是两条山谷间的制高点。天空一片漆黑,但星光灿烂。过了分水岭不久,他们发现一条小溪,侦察兵米奇·波耶尔认出这是丹斯阿什伍德溪。它朝西流淌,在山谷底下汇入小大角河。部队沿着溪流继续行进。
快黎明时,卡斯特命令部队停下来,但没有让他们扎营。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就地躺倒,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
克雷格和宪兵中士跟在卡斯特身后五十码处,在司令部的队伍中骑行。克雷格仍骑在马背上,但他的夏普斯步枪和猎刀已被刘易斯中士收缴。他的脚踝被皮鞭束着,绑在马鞍的肚带上,双手则被绑在了背后。
刘易斯长得五大三粗,但心地倒还善良。黎明前的休息时间里,他解开克雷格脚踝的皮鞭,悄悄地让他坐在地上。克雷格的双手仍被反绑着,但刘易斯用水壶喂了他几口水。即将到来的白天依然会很炎热。
就在这个时候,卡斯特作出了他当天的第一个错误决定。他召来他的三把手弗雷德里克·本蒂恩上尉,命令他带上H连、D连和K连,去南面的荒地看看那里是否有印第安人。克雷格听到,在相隔几码远的地方,部队里最专业的军人本蒂恩对命令提出了异议。如果前方小大角河两岸有敌人的大部队,那么,把兵力分散是明智的举措吗?
“你就执行命令吧。”卡斯特厉声说完就转身走了。本蒂恩耸耸肩,执行命令去了。卡斯特率领的大约六百名士兵中,有一百五十名奔赴荒山野岭,去执行这徒劳的搜索了。
克雷格和刘易斯中士将再也无法知道,本蒂恩和他筋疲力尽的人马会在几个小时之后返回这条河谷。要解救这些人已经来不及了,但正因为回来得太晚,使他们逃过了被消灭的厄运。卡斯特下达命令后,又整队出发。七团顺溪流而下,朝着小大角河进军。
黎明时分,在大部队前方探路的几名克劳人和阿里克拉人侦察兵回来了。他们在丹斯阿什伍德溪与河流的交汇处附近,发现了一座小山坡。由于熟知整个地区,他们也了解这个山坡。山坡上有一些松树,爬上树后能看见前方整个山谷。
两名阿里克拉人曾爬到树上,看见了前方的一切。他们获悉卡斯特打算继续前进,觉得这简直是去送死,于是就地坐了下来。
太阳升起来了,气温随之节节攀升。在克雷格的前面,身穿奶油色鹿皮装的卡斯特将军脱下外套,卷起来绑在身后的马鞍上。他身着一件蓝色棉布衬衫策马前行,头戴一顶宽边奶油色草帽遮阳。部队来到了那个山坡。
卡斯特爬上半山腰,用望远镜观察前面的情况。他们在溪流岸边,距河流汇合处还有三英里。当他走下山坡与剩余的军官商议时,谣言在部队里已经传开了。他见到了一部分苏人村庄,村里有炊烟正冉冉升起。这时是上午。
在丹斯阿什伍德溪对面,黄石河以东,有一丛低低的山丘挡住了平地上的人们的视线,但卡斯特还是发现了他要寻找的苏人。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也听不进侦察兵向他发出的警告。他决定发起攻击,这也是他字典里唯一的招数。
他选定的作战计划是一次钳形攻势。他不打算插入到印第安人南翼并等待特里和吉本从北面包抄过来,而是决定用七团剩余的兵力组成钳子V型的两条边。
缚在马背上等待军事法庭审判的本·克雷格,听到卡斯特下了令。他命令第二把手马库斯·雷诺少校带上A连、M连和B连三个连队继续西行。他们要抵达河边,涉水过河后转向右边,从南路冲向那座村庄地势较低的一端。
卡斯特将军留下一个连队守卫骡马车队和后勤供给。他自己则将率领余下的五个连队快速北上,抵达山丘背面,从北边这一端逼近。随后他将冲到河边,跨越河流,从北面进攻苏人。在雷诺少校的三个连队和他自己的五个连队的夹击下,印第安人将被打得落花流水。
克雷格无法知道视线以外的山丘另一边的情况,但他可以观察克劳人和阿里克拉人侦察兵的举止。他们已经明白,并且准备好了要赴死。他们所见到的,是苏人和夏延人在同一个地点空前绝后地集结到了一起。六个大部落来到一块儿合作狩猎,他们把营地扎在了小大角河的西岸。营地里有来自平原地区所有部族的一万到一万五千个印第安人。
克雷格知道,在平原印第安人的社会里,十五岁到三十几岁的男子会被视为战士。因此,平原部落中有六分之一的人口是战士。这就意味着,河边有两千个这样的战士。而且,他们刚刚得知西北平原上到处是鹿和羚羊,这个时候,他们是不会老老实实回保留地去的。
更糟糕的是,没有人料到这些印第安人已经会合,并且在一星期前打败了克鲁克将军。他们对这些蓝衣士兵没有丝毫恐惧,也没有像前一天的高麋人那样外出打猎。事实上,在二十四日晚上,他们为战胜了克鲁克将军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
庆典会延迟一个星期的理由很简单:他们在为十七日与克鲁克交战时死去的亲人进行哀悼,为期正好一周,所以庆典只能在七天后举行。二十五日上午,战士们刚从头天晚上的活动中清醒过来。他们没有外出打猎,而且全身仍涂着油彩。
即使如此,克雷格也明白,这里和沃希托河边沉睡着的黑壶部落的村庄不一样。午后,卡斯特最后也最致命的一次分散了他的兵力。
克雷格注视着雷诺少校离开,后者带上队伍顺溪流而下朝过河处奔去。在B连的前头,阿克顿上尉看了一眼差不多已经被自己判了死刑的这个侦察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然后继续骑马前行。在他后面的布拉多克中士经过时,朝克雷格发出一声冷笑。在两个小时之内,这两个人都将死去,而被放逐到山头的雷诺,连同三个连队的残余官兵,则会被困在原地。他们会设法守住阵地,等待卡斯特回来营救他们,但卡斯特一直没有回来,是特里将军在两天之后把他们解救出来的。
克雷格看着另外一百五十名畏缩的官兵朝溪流下游走去。虽然他不是士兵,但对他们也没抱什么信心。卡斯特的部下中,百分之三十的军人是刚刚招募的新兵,只接受过最基本的训练。有些人刚刚在练习中学会骑马,但一上战场就会失去控制。其他人甚至还没学会使用斯普林菲尔德步枪。
还有百分之四十的士兵虽然入伍时间较长,但从不曾对印第安人开过枪,也没在遭遇战中碰到过他们,而且,许多人只见过保留地上受着管教的温顺印第安人,从没见过真正的印第安人。一大群嚎叫着、身上涂满油彩的游牧部落战士,为保护老婆、孩子而冲杀出来时,他不知道士兵们对此会有什么反应。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而且这预感真的应验了。但等到那个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知道,卡斯特对此不屑一顾还有最后一个原因。与传说相反,平原印第安人把生命看得很神圣,极为珍惜。即使在征途上,他们也无法承受重大伤亡,通常在损失了两三名优秀的战士之后,便会停止战斗。可是,卡斯特要攻击的,是他们的父母、老婆和孩子。光是为了捍卫荣誉,就会使他们奋起应战直至最后一名战士牺牲。决不会心慈手软。
当雷诺少校率领的三个连队顺着溪流绝尘而去时,卡斯特下令,让行李搬运车辆留在原地,由剩余六个连队中的一个守卫着。他带上E连、C连、L连、I连和F连这五个连队,转向北方。那里有山丘遮挡,河谷里的印第安人没法看见他,但他也看不见他们。
他扭头对宪兵中士刘易斯说:“带上囚犯。当七团冲杀进去后,他就能看到他朋友们的下场了。”
然后他转身策马朝北快步跑去。五个连的官兵跟在他身后,总共是二百五十人。克雷格意识到,卡斯特仍没有觉察到危险。他带了三个平民去观战,其中一位,就是精瘦的戴眼睛的随军记者马克·凯洛格。更夸张的是,卡斯特还带着两个年轻的亲戚一起前行,他肯定是要对他们负责任的。这两个亲戚,一个是他最小的弟弟波士顿·卡斯特,十九岁;另一个是十六岁的外甥,名叫奥蒂·里德。
士兵们排成两路纵队,队伍有半英里那么长。在卡斯特后面骑行的是他的副官库克上尉,再后面的是将军当天的勤务兵,也是团部的号手,约翰·马丁。他的真名叫吉斯帕·马蒂诺,是一位意大利移民,曾经当过加里波第[56]的男管家,到现在英语水平仍相当有限。刘易斯中士和被缚住的本·克雷格,走在卡斯特后面三十英尺处。
他们纵马驰入山丘,虽然仍在山峰下,但他们能在马鞍上转过身,看见雷诺少校和他的人马正在跨越小大角河,准备从南方发起攻击。这时候,卡斯特注意到克劳人和阿里克拉人侦察兵哭丧着脸,于是叫他们骑马回去。他们立马掉头离开,最后幸存了下来。
部队就这样行进了三英里山路,不再被左面的山峰挡住视线,终于能俯视下面的山谷了。大个子刘易斯中士拉着克雷格那匹马的马勒。他倒吸一口冷气,轻声说:“噢,我的天哪。”远处的河岸上是一片帐篷的海洋。
即使相隔那么远的距离,克雷格仍能分辨出那些帐篷的形状、装饰颜色,并能辨认出它们分别属于哪个部落。这些帐篷分属于六个不同的村庄。
平原印第安人在迁徙时会列队前行,一个部落跟着一个部落。当他们停下来扎营时,不同村庄各自分开落脚,因此,整个营地就显得又长又窄。在对面的河岸往下游的方向,一长溜地排着六个圆圈。
他们一直在朝北迁徙,直到几天前停顿下来。开路的光荣任务交给了北夏延人,因此他们的村落在最北端。接下来是他们最亲密的盟友奥格拉拉[57]苏人。再接下来是圣阿克苏人,然后是黑脚。从南面数过来第二个村庄是明尼孔焦,在最南端的,也是此时正受到雷诺少校进攻的,是队伍的尾巴胡克帕哈村庄,其首领,也是苏人最崇敬的萨满,就是老练的坐牛[58]。
在场的还有其他人,与各自的亲属们住在一起的有桑蒂、布鲁尔和阿西尼本苏人。七团所看不见的是,在仍挡住视野的山坡背面,雷诺少校对南端胡克帕哈部落的进攻将变成一场大灾难。胡克帕哈人已经从他们的帐篷中蜂拥而出,许多人骑着马,全都拿着武器展开反攻。
这时差不多是下午两点,骑着矮种马的战士们,在草原上从左翼迂回包抄过来,雷诺的人马已经被逼得退到刚刚跨过的那条河边,躲在附近的一片杨树林中。
许多士兵已经在林中下了马,剩下的要么是驾驭不住骑着的马,要么就是已经被马甩了下来。一些人丢了步枪,被胡克帕哈人欣喜地捡去了。很快,剩余的士兵将不得不从同一条河涉水回去,躲到一个山头上,忍受三十六小时的围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