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烘烤着甲板,这场人鱼大战在继续着。老人帕蒂安像一只机智的棕色鸬鹚,栖息在他那把高凳子上,一手把住舵轮,把引擎稳定在微速前进档,脑袋转过去望着尾波,扫视着鱼王的踪迹。让·保罗蹲在遮篷下,早已把另外三根鱼竿收起,并把渔线收回来了。现在谁也不愿意去钓鲣鱼了;而且,更多的渔线只会相互缠结。希金斯这会儿已经晕船了。他坐下来,痛苦地把头伏在一只桶上,把早午餐吃的三明治和两瓶啤酒全都吐了出来。基里安面朝他坐着,在喝他的第五罐冰镇啤酒。他们偶尔会看一眼那个戴着一顶当地人的草帽,弯腰坐在转椅上的稻草人般的身影,倾听着绕线轮收线时发出的嘀咯嘀咯的响声,或是渔线被拖出去时那种令人心悸的吱吱声。
枪鱼跟进到三百码了,这时候它又在海面上行走。这一次,渔船处于波谷,鱼王跃出水面,直指向他们,它跳上来抖落背上的水珠。随着它那跳跃的弧度落入尾波,渔线突然完全松弛了。基里安站了起来。
“快收线,”他尖叫起来,“它会把钩子吐出来的。”
穆加特罗伊德用疲劳的手指转动鼓形的绕线轮手柄,把松弛的渔线收紧。他收线收得正是时候。当枪鱼潜回到水中后,渔线又绷紧了,这次他收回了五十码。然后,枪鱼又把这五十码线全都拖出去了。在依然黑乎乎的水下,在波浪和阳光下几英寻深的海水里,这位伟大的海洋猎手,凭借其百万年进化磨炼出来的本能,在与敌手拼搏,以骨骼结实的嘴角拖住拉力,深深地扎入大海。
在椅子上,小个子银行经理又躬起了身子,用疼痛的手指攥紧湿漉漉的软木柄,他感觉到肩上的保险带像细细的钢丝一样勒进皮肉里。他支撑着,看着依然湿淋淋的尼龙线在他眼皮底下一英寻又一英寻地被拉出去。已经拉出去五十码了,然而那鱼还在下潜。
“它肯定会转身再游回来的,”基里安从穆加特罗伊德身后观望着说,“那时就可以收线。”
他俯下身注视着穆加特罗伊德像红砖般脱皮的脸庞。两滴泪水从半闭着的眼睛里挤出来,顺着下垂的面颊流下来。南非人把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我看,”他说,“你不能再撑下去了。让我坐下来接替你吧,就一个小时,怎么样?最后,鱼接近船边无力挣扎时,再由你来接管。”
穆加特罗伊德凝视着正在减速的渔线。他开口想说话,嘴唇上一个小裂口一下子扩大了,一溜鲜血流到下巴上。血从他手掌上流出来,把软木柄涂得滑溜溜的。
“我的鱼,”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这是我的鱼。”
基里安站直了身子:“好吧,英国佬,你的鱼,没错。”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太阳把“前进”号的后甲板烘烤得如同一块铁砧。鱼王停止了下潜,渔线的拉力松弛到四十磅。穆加特罗伊德又开始收线了。
一小时后,枪鱼最后一次跃出海面。这一次,它只有一百码远。它的腾跃吸引了基里安和年轻的水手,他们都到船尾去观看。它在海水的泡沫上悬立了两秒钟时间,把头甩来甩去,想挣脱那个把它无情地拉向敌人的鱼钩。在它抖动时,嘴角上一段松弛的钢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随着一声轰响,它的身躯落入大海消失了。
“就是它,”基里安敬畏地说,“就是鱼王。确切地估计,它有一千两百磅重,从尖嘴到尾巴有二十英尺长。当这条枪鱼以每小时四十节全速冲击时,它那又长又尖的喙能穿透十英寸的木头。真是个大家伙。”
他回头对帕蒂安先生说:“Vous avez vu?”
老人点点头。
“Que pensez vous?Il va venir vite?”
“Deux heure sencore,”老人回答说,“Mais il est fatigué.”
基里安蹲到了穆加特罗伊德身边。“老人说,它已经很疲惫了,”他说,“但它可能还会挣扎一两个小时。你想坚持下去吗?”
穆加特罗伊德盯着枪鱼入水的地方。因为疲惫,他的目光已经游离不定,全身火烧火燎般疼痛。他的右臂有一条肌肉被拉裂,使得整条胳膊感到一阵阵针刺般的疼痛。他从来没有把自己最大和最后的毅力发挥出来过,所以他不知道是否还能坚持下去。他点了点头。渔线静止,鱼竿弯曲着。鱼王在拉扯,但没有达到一百磅。银行经理坐着、坚持着。
在接下来的九十分钟时间里,双方较量着,一方是伦敦庞德斯恩德区的人,另一方是一条大鱼。它又猛烈地拉了四次线,但它的拖拽时间一次比一次短,离合器的一百磅拉力正在渐渐消耗它的体力。这四次,穆加特罗伊德忍受着极度的痛楚把它拉进来,每次都拉回来了几码。体力耗尽了的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大腿、小腿的肌肉就像是即将熔断的灯丝那样,在剧烈抽搐。他的视线更加模糊。到下午四点半时,他已经连续拼搏了七个半小时,即使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也会受不了的。现在,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用不了多久,其中一方肯定会垮掉。
五点差二十分时,渔线松弛了。这使穆加特罗伊德吃了一惊。随即,他开始收线。这次,渔线较轻松地收了进来。线上依然有拉力,但已经相当被动,而且颤动已经停止。基里安听到绕线轮转动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嘀咯嘀咯声,他从船边的阴凉处走过来,去看船尾。
“来了,”他喊道,“鱼王来了。”
随着黄昏的降临,大海宁静了下来,翻滚的白浪不见了,已经被静静地荡漾着的轻微涌浪所替代。让·保罗,还有依然感到眩晕恶心但已经不再呕吐的希金斯,都过来观看。帕蒂安先生关去发动机,锁定舵轮,然后从高凳子下来加入到他们中间。宁静中,大家注视着船后的水面。
一个物体冲破涌浪的海面,滚动着、摇晃着,随着尼龙渔线的召唤朝渔船靠了过来。它的脊鳍竖立起来,随即倒向一边。它尖长的喙刺向天空,然后沉入了水下。
在距离二十码时,他们能看清鱼王巨大的身躯。现在,除非它骨子里和肌腱里还潜藏着某种最后的爆发力,否则它就再也不能挣脱了。它已经屈服了。在二十英尺的距离处,钢丝引线出现在鱼竿的尖头。基里安戴上一只结实的皮手套,一把抓住引线,用手把它拉了进来。大家已经顾不上穆加特罗伊德了,他已经瘫倒在椅子里了。
八个小时里,他第一次松开竿子,鱼竿跌落到前面的船尾挡板上。他慢慢地、痛苦地解开身上的保险带子,带网落到一边。他把重心转移到脚上,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他的双腿软绵绵的不听使唤,跌到那条死去的剑鱼旁边的排水孔上。其他四人都在审视船尾下面摆动的东西。当基里安把手套里捏着的钢丝引线慢慢拉上来时,让·保罗跳起来站到船帮上,一把大渔叉高高地举过头顶。穆加特罗伊德望向上面,看到男孩在那里摆好了姿势,把尖尖的、弯弯的渔叉举得高高的。
他沙哑着开口说话,没有呼喊。
“不。”
男孩僵住了,他低头去看。穆加特罗伊德手脚并用趴在甲板上,在看渔具箱。上面有一把钢丝钳。他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夹住钳子,放进血肉模糊的右手掌心。慢慢地,他把手指头合拢起来,握住了钳柄,再用空着的手帮自己站起来,然后靠到船尾处探身去看。
鱼王就躺在他的下方,已经筋疲力尽,差不多就要死了。它那巨大的身躯侧向横卧在渔船的尾波里,嘴半张着。一边嘴角垂着一段钢丝引线,是上次与海钓者搏斗所留下来的,钢丝依然锃亮如新。下颌处挂着另一个钩子,早已生锈了。基里安手里握着的钢丝连着第三个鱼钩,是他自己的,已经深深扎入它的上唇软骨里,只有部分钩柄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