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讽刺意义的是,那年秋天,一边是“黑鸟”在退役,一边是更加老式的“老信任”还在伊拉克上空漫游。差不多已经四十岁的U-2侦察机(外号“龙女”)也仍在拍照。早在一九六〇年,加利·鲍尔斯就是驾驶U-2飞机,在西伯利亚的斯维尔德洛夫斯克上空被击落:一九六二年夏天,也是U-2飞机发现了古巴的第一批苏联导弹——当时奥列格·彭科夫斯基确认了它们是进攻性而不是防御性武器,从而揭穿了赫鲁晓夫的假抗议,并播下了赫鲁晓夫最终毁灭的种子。
一九九〇年,U-2飞机已经重新配置成“倾听者”TR-1型侦察机,而不是“观察者”,虽然它仍在拍摄照片,但功能更全面了。
所有这些信息——来自教授和科学家的、分析家和译员的、追踪者和观察者的、被访者和研究者的——都构成了一张一九九〇年秋天伊拉克的图景,而且是一张可怕的图景。
来自上千个源泉的信息,最后汇集到沙特空军司令部大楼二层地下室中一个极为秘密的房间里。高级军官们就是聚在这个房间里,开会讨论未经联合国授权的进攻伊拉克计划。这个指挥中心简称为“黑洞”。
美军和英军的标靶员——从陆海空三军的列兵到将军的各级人士中抽调出来——标出了必须要炸毁的目标,最后将汇集成联军空军司令查克·霍纳中将的空战地图。图上最终将包含七百个目标。六百个是军事目标——指挥中心、桥梁、机场、兵工厂、弹药库、导弹基地和部队集结地点。另一百个目标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相关——研究设施、装配工厂、化学实验室、储存仓库。
塔吉的气体离心器生产线被标在图上了;图韦拉建筑群某处地下的离心器串联的大致位置也列在其中。
但塔尔米亚的一家瓶装水灌装厂没列上,库拜也没列上。因为没人知道它们。
哈里·辛克莱在伦敦写具的详细报告,汇入了从美国各地和国外汇总过来的其他信息。最后,这些详细的分析报告汇编成一份合成报告,出现在国务院一个非常小、非常秘密的智囊机构那里。该机构名为政治情报及分析小组,只限于华盛顿极少数人知晓。政情组是外事分析的温室,他们提供的报告绝对不能对大众传播。实际上,这个组织只为国务卿一个人服务,当时的国务卿是詹姆斯·贝克。
两天以后,麦克·马丁躺在一个屋顶上,审视着阿巴拉克凯坦街区的景色。他与阿布福阿德的约会点就在那里。
几乎就在约定的时刻,他观察到一辆小汽车驶离国王公路,拐进了一条小街。汽车顺着街道慢慢地下行,离开从公路照射过来的明亮灯光,进入到黑暗之中。
他看到轿车停在他给阿尔卡里法的纸条所描述的地方。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朝周围看了看,确信没有其他轿车从公路上跟过来,就开始朝着小树林遮掩着的一块空地走过来。
阿布福阿德已被告知,要等半个小时。如果贝都没能露面,他们就放弃约会回家去。他们实际上等了四十分钟,然后走回汽车。两个人都感到很沮丧。
“他肯定是有事耽搁了,”阿布福阿德对他的女伴说,“也许遇到伊拉克巡逻兵。谁知道呢?反正太糟糕了。我只得重新开始。”
“你真的相信他,说明你疯了。”那女人说,“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他们一边柔和地说着话,科威特抵抗运动领导人一边朝街道的两头看了看,以确保在他们离开期间没出现过伊拉克士兵。
“他很成功,也很聪明。他干得像一个职业人员。这都是我需要的。我想与他合作,如果他愿意的话。”
“对此我没有反对意见。”
那女人轻轻地尖叫了一声。阿布福阿德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别转身。我们这样谈谈。”说话声是从后座传过来的。科威特人从后视镜中看见了贝都因人戴着茶巾的暗淡轮廓,并闻到一股邋遢人身上散发的气味。他长长地透出了一口气。
“你真是无声无息呀,贝都。”
“没必要大声喧哗,阿布福阿德。会招来伊拉克人。我不喜欢那样,除非是我准备好了。”
“很好。现在我们互相见面了。让我们谈谈。顺便问一声,为什么要躲进汽车里?”
阿布福阿德的牙齿在黑胡子下泛着白光。
“如果这次会面是给我设置的一个陷阱,你们回到汽车里的第一句话就会不同了。”
“我们就暴露了……”
“当然。”
“然后呢?”
“然后你就死定了。”
“明白了。”
“你的伴侣是谁?我没说过要带别人。”
“你定下的约会,我也只得相信你呀。她是一位可信赖的同事,叫阿丝拉·喀班迪。”
“好吧。你好,喀班迪小姐。你们想谈什么?”
“武器,贝都。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现代化手雷,高爆塑胶炸药,有了这些东西,我们的人能开展许多行动。”
“你们的人现在到处被抓,阿布福阿德。你们的十个人被整整一连伊军步兵包围在一座房子里,秘密警察带去的,全都被枪杀了。全都是年轻人。”
阿布福阿德沉默着。这是一场大灾难。
“九个,”他终于说,“第十个人装死,后来爬出去逃走了。他受伤了,我们现在正照料着他。是他告诉我们的。”
“他告诉你们什么?”
“他们被出卖了。如果这人也死了,我们永远无从知晓。”
“啊,出卖。任何抵抗运动总有这种危险。那么叛徒是谁?”
“当然,我们知道是谁。我们还以为他很可靠呢。”
“那么他是有罪的了?”
“好像是那样。”
“只是好像?”
阿布福阿德叹了一口气。
“幸存者发誓说,除了他们十个,只有一个人知道那次会面和地址。但也有可能在其他什么地方泄露了,或者其中一人被跟踪了。”
“那么要考验一下这个嫌疑犯。如果他是叛徒,就要惩罚。喀班迪小姐,请你离开一会儿好吗?”
年轻女子扭头去看阿布福阿德,后者点了点头。她下车走回到树丛中。贝都向阿布福阿德详细地口述了行动的计划。
最后贝都说:“我一直要等到七点钟才离开那座房子,所以不论出现什么情况,你一定要到七点半才能打电话。明白吗?”
贝都滑下汽车,消失在房子之间的黑暗巷子之中。阿布福阿德驾车驶上前,把喀班迪小姐接上了车。他们一起驾车回家去了。
贝都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在科威特解放前,阿丝拉·喀班迪被伊拉克秘密警察抓住,受到了严刑拷问、轮奸、枪决,最后被割下头颅。她死前一个字也没吐出来过。
特里·马丁在给西蒙·巴克斯曼打电话。这几天巴克斯曼忙得不可开交,只是因为喜欢这位研究阿拉伯学问的大惊小怪的教授,他才接听了这个电话。
“我知道我现在打搅你了,可你在政府通讯总局有熟人吗?”
“有,当然有。”巴克斯曼说,“主要是阿拉伯处。我认识他们的处长。”
“你能否去一个电话,问问他愿不愿意见我?”
“哦,好的,我想可以。你有什么事?”
“是这几天从巴格达传出来的一些事。当然,我已经研究了萨达姆的所有演讲,也从电视上观看了人质和人肉盾牌的宣言,以及他们那可怕的公关企图。但我想了解一下是否还截听到其他消息,宣传部没有公开的消息。”
“嗯,那是政府通讯总局的工作,”巴克斯曼承认说,“好的,我给他打个电话。”
那天下午,按约定,特里·马丁驱车西行到了格罗斯特郡,来到政府通讯总局——与MI6局和MI5局并列的英国第三个情报机构。
政府通讯总局阿拉伯处的处长是西恩·普鲁默。他部下阿尔科利先生,曾于十一个星期之前在切尔西的一家餐厅测试了麦克·马丁的阿拉伯语水平,当然特里·马丁和普鲁默都不知道这件事。
处长同意在一天中的最忙时间会见马丁,因为他自己也是阿拉伯语专家,他听说过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这位年轻的学者,并很欣赏他对阿巴西德当政期的第一手研究。
“怎么样,有什么事情找我?”他们都坐下来捧上一杯薄荷茶,处长问道。马丁解释说,他感觉最近截听到的伊拉克的消息越来越少了。普鲁默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说得对,当然。你知道,我们的阿拉伯朋友在公用线路上原本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最近两年截听到的通话量减少了。现在,要么是整个国民改变了性格,要么是……”
“地下电缆。”马丁说。
“对。萨达姆统治下的伊拉克人铺设了四万五千多英里的光纤通讯电缆。他们在用光缆通话。对我来说,工作难度加大了。我怎么能把巴格达天气预报、伊拉克人的洗衣清单这些东西当情报交给伦敦的密探呢?”
这是他的讲话风格,马丁明白。普鲁默的工作远不止此。
“当然,他们仍在交谈——部长们、公务员们、将军们,我们还听到过坦克指挥官在沙特边境的闲谈。但严肃的、绝密的交谈已经从空中消失了。以前从来不是这样。你要看些什么?”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特里·马丁翻阅了一系列截听材料。他在寻找某种不经意的电话、一次失口、一个错误。最后他合上了卷宗。
“你能否,”他问道,“注意一下有没有奇怪的内容,有没有什么讲不通的事?”
麦克·马丁想,也许某一天他应该写一本科威特市屋顶旅游指南。他花了相当多的时间躺在平屋顶上,审视着他身下的街区。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些屋顶确实是躺着观察的好地方。
他已经在这个屋顶上躺了两天,审视着旁边的房子——他告诉阿布福阿德地址的就是这座。这是艾哈迈德·阿尔卡里法借给他的六座房子中的一座,不过他明白以后没法再用了。
尽管自两天前他把地址告诉阿布福阿德起,直至今天晚上——十月九日,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但他仍然夜以继日地观察着,靠一点点面包和水果维持着生命。
如果伊拉克士兵在九日晚上七点半之前到达,他就会知道是谁出卖了他——阿布福阿德。他看了一眼手表,七点半。按计划,那位科威特上校现在应该打电话了。
在城市的另一边,阿布福阿德确实提起了话筒。他拨了一个号码,第三次振铃时有人来接听了。
“沙拉赫吗?”
“我就是。你是谁?”
“我们从未谋面,但我听说过你做的许多好事——你是忠诚勇敢的,是我们的一员。人们叫我阿布福阿德。”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一声喘息。
“我需要你的帮助,沙拉赫。我们抵抗运动能否指望你?”
“哦,是的,阿布福阿德。请告诉我有什么事?”
“不是我本人,是一位朋友。他受了伤又得了病。我知道你是一位药剂师。请你立即给他送去药品——绷带、消炎药、止痛药。你听说过贝都这个人吗?”
“是的,当然听说过。你的意思是说你认识他?”
“这没关系。几个星期以来我们一直在一起工作。他对我们极为重要。”
“我现在马上去楼下的药店,拿上他需要的东西给他送过去。我到哪里去找他呢?”
“他蛰居在舒韦克的一座房子里,动弹不得。你准备好笔和纸。”
阿布福阿德把地址报了出去。在电话的另一头,地址被记下来了。
“我马上开车过去,阿布福阿德,你可以信任我。”药剂师沙拉赫说。
“你是个好人。你会得到报偿的。”
阿布福阿德挂上了电话。贝都说过,如果没事发生,他会在黎明时来电话,届时那个药剂师的面目就会清楚了。
就在八点半不到一点点,麦克·马丁看见了第一辆卡车。它靠自身的惯性滑行着,发动机已关掉了以免发出声音。卡车过了十字路口后又往前滑行了几码距离才停下来。马丁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第二辆卡车也以同样的方式到了。从两辆车上静静地跳下二十名士兵——绿色贝雷帽。士兵们以一路纵队向前行进,领头的一名军官手里抓着一个平民。那人的白色衣袍在黑暗中闪着微光。由于所有的街道路牌都被摘掉了,伊军需要平民为他们引路。可门牌号码仍保留着。
那平民在一座房子前停下来,审视了一下门牌号,表示确定。带队的上尉匆匆与他手下的一名中士耳语了几句。中士带领十五名战士穿过一条小巷朝后面包抄过去了。
剩余的士兵跟在上尉身后。他试着推了一下小花园的铁门。门开了,那些人鱼贯而入。
在花园里,上尉能清楚地看到楼上的一个房间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底楼的大部分是一个车库,里面是空的。上尉试了试门把手,发觉上着锁,于是向他身后的一名士兵挥了一下手。那士兵用自动步枪朝嵌入木头的门锁发射了一排子弹,房门洞开了。
在上尉的率领下,绿色贝雷帽战士冲了进去。有些士兵进入底楼黑暗的房间;上尉和其余的士兵直接上楼扑向主卧室。
到了楼上,上尉借着灯光能看到卧室的内部,背对着房门有一把小沙发,上面露出了那条格子布茶巾。他没有开枪。秘密警察局的沙巴维上校作过明确指示:要这个人的活口。这个年轻的军官冲向前去,没有感觉到小腿碰上了一条尼龙钓鱼线。
他听到另一支人马已经从屋后闯了进来,其他人也纷纷踏上了楼梯。他看到瘫在沙发里的身体,是用一件沾满尘土的白袍包着的海绵沙发垫,而用茶巾裹着的是一只大西瓜。他的脸愤怒得变了形。他刚好还来得及向站在房门边瑟瑟发抖的药剂师发出一声怒骂。
五磅塑胶高爆炸药看上去不是很大,爆炸声也不是很响。周围的房子幸好都是用石块和混凝土建成的,只受到轻度的损坏。但士兵们站着的那座房子整个消失了。屋顶上的瓦片飞到了几百码远处。
贝都没有等在附近观看自己的杰作。他已经走过了两条街,边走边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事情。随后他听到了那声闷响,似乎是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之后是一秒钟的静寂,然后是砖瓦的破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