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沧桑西河底
西河底就指村西边的那片沙滩,史河穿流而过。因为远离庄子,旁边还有一处集体坟地,人们都说那是飞边寥梢之地。正午和黄昏的寂静中,人们收工后,朝那一望,坟地里那几株古柏影在正午霍霍如水的空气中或绕着黄昏的朦胧暮霭,确有一种荒凉之感。
从庄子出来,向西走一二里远,过碗渣地、徐大庄子、大竹园,就到了。那片沙滩因河埂横亘,分为埂里,埂外。埂外是正儿巴经的庄稼地,靠河埂的一小片沙土地,种西瓜、花生,也可算作西河底的一部分。埂里那片靠北岸的沙滩才是真正的西河底。河床一二里宽,流水的地方不过一半,且都靠近南岸。北岸这一大片沙滩,解放初,被大队开发成畜牧场。栽了一片刺槐、胖柳、竹子,盖几间草房,养猪羊鸡鸭,还设了粉坊、挂面坊。没几年,畜牧场撤了。那片树场划给了大队中学作为实践基地。一队、五队凭门口三尺硬地,占去绝大部分沙滩。二队、三队离得远一点,只分到两队之间的长条形两块,每队不过几十亩。也种麦子花生都是靠天收。虽然洪水很少来,可一旦暴发,那河滩上的庄稼就打了水漂。
有关西河底的最早记忆是小时候听父亲说过的一件事。刚解放那几年的一个冬天,父亲与邻居们一起从南山挑一种用毛竹做的排气管(我从来没见过,听说专门给粮仓排气的,以免粮食发霉)回来,过河,都从冰上走,一不小心,扑通一声掉进冰窟窿,赶紧用扁担架在未蹋的冰面上,大叫掉水了。走在前面的陶二爷一听,放了挑子,伸出扁担。父亲死死抓住,众邻居齐心,慢慢地油着劲拉扯。父亲总算获救。就在同年冬天,三队的朱小娃子,从小有气喘病,挑柴回来冻在河里了。他妈哭得两三个队人都心疼。
也有特别快乐的事情至今不忘。记得十几岁时,有一次在西瓜地看瓜,待在瓜庵里心痒半日,一二队十多个看瓜小孩相约一道偷偷下河洗澡。那年夏天,没发洪水,河水不深,小鱼看得一清二楚,比庄子里的泥塘干净多了。正是放心大胆地玩水的好地方。扎猛子、摸沙锥(一种肉乎乎的小鱼)、打水仗,互相比赛。又是屏气飘流,又是逆水仰拔河(现在知道那学名应该叫仰泳),甚至故意跳出水面在火烫的沙滩上打一滚,或者互相攻击。哎,在那个骄阳里,那个嬉水尽情啊。不过瘾,晚饭后又去,而且还多了五队的几个小孩。我的婊弟下午刚从岗上来也被我拉去。队伍更大,吆喝叱咤,声震两岸。一向听话的我,算是放纵玩耍了一回。正高兴时,吃罢晚饭的父亲来喊了。那时白天小孩看瓜,晚上大人来瓜庵看护。婊弟与我跟在父亲后,走在月亮地里,繁星满天,还窃窍笑语。那夜月亮也特别地明,远远地几个队的瓜地连成一片都能看见。甚至不远处的烟头明灭都能清晰可见。从那以后,年年看瓜,可再也没有去大河里畅游的记忆了。
不过,现在我最想说的是一种感觉。几十年来西河底仿佛成了实验田,一次又一次的热情实验。而结果不变,实验如戏,黄沙如故。而这些事实全都真的,不是逗戏。
村里人说,转社时,大队开了几年畜牧场,散伙了,象吃食堂一样。
接下来,大炼钢铁。河埂的老树新树全都烧成了灰,也没把河底的铁砂炼成钢。
分田到户没两年,乡里听说养蚕致富,这片沙滩真成了沧海桑田。不过,在桑田里,还允许桑树根下种花生。一年后,家家户户的树苗全都枯死了。
乡里又听说板栗值钱,就改沙滩成山坡。象上次一样,乡领导的那个亲戚又从远方运来了一车车树苗,全撒在河滩上。遍地农民栽树忙作背景,省市县农田改造检查领导小组成员与乡领导摄影完成后,那板栗树竟然象桑树一样,水土不服,坚决不扎根,不结果。
没二年,乡里说改造低产田,组织全大队农民,未用半个月就奇迹般地在埂外的沙地里修了一条几公里的小渠,渠漕还贴了水泥预制板防渗水。几里外龙潭大坝那儿装个变压器,提史河水浇沙滩不成桑田成良田。但最终成了个摆设,象个历史遗迹似的。那个变压器当年即被盗,查了半年才抓住那个卧龙集的油嘴混混,变压器早变形记似的进了乡下小集边的污迹斑斑的发廊和各式各样的赌桌。
又听说县里争取到了黄淮海开发工程资金。县领导命令沿河乡镇选择所有不需毁坏竹林、树林的空旷河埂,全部向外打一两个滚,名曰史河埂加固整修项目。西河底视野开阔,适宜拍照,又再次被省市县领导选为视察落脚点,乡领导当然更愿意在更高级的电视台露个小脸。那阵势不亚于1991年大洪水时,省最高领导坐直升飞机专门来龙潭大坝看抗洪的情景。说鼓书的张瞎子,没看见那场面凭想象就编了一段大白话满村逗唱。“联合国省地县乡村组都派代表来观摩呢,联合国教科文台、省电视大台、农业台,地区广播电台、农业台,县一台、二台,乡广播站,村广播喇叭,组队长兼广播员,都齐刷刷地洪水样涌来了。望不到尽头的大客车跟着,前面是十几辆小车比当年粮食关时杨守吉的吉普靓多了,胡乡长罚老师创收款买的标致也自然低了几档。真真是越上面的人越穿得茬,越下面的就越酸了,那广播站长的女儿忽然土得掉渣。不过,比镜头上忽闪一下的乌压压一片灰头土脸的老百姓还是强八个帽檐子。话筒喇叭镜头这会儿不知咋忙活的了,回去找个漂亮的女播音员一念,啥啥黄淮海农业开发新成果,战天斗地新卫星放了!”这段新鼓书至今依然被瞎子作为说书开场白打尿台时的引子。
漫长的二十世纪结束了,西河底实验继续进军二十一世纪。一个住在邻乡张老埠的外号二毛子的能人,据说一直在街上站街猴,吆五喝六的,时不时兜揽点乡政府的修补工程或村村通公路工程,倒赚得阴阳怪气。还有人说,他老婆舅舅是县某局领导,给他出点子,搞了个土地流转的活。他就把西河底的二队三队的两块地以及龙潭寺门口的一个荒荻滩,外加张老埠那边的大片沙滩全承包了种薏杨,竟然绿油油苍茫一片。虽然长得慢,他也不着急。他扬言十年到底赚了付钱,赔了赖账。有知情的说,他早拿了流转补贴与无息贷款去蓼城去申州去新郑去北平去美丽坚买楼房了,这当然有邻居们夸张诮他的成分。
就在二毛子的薏杨慢悠悠生长的时候,一场席卷整个史河甚至淮河或者全中国河流的黑金洪水暴发了。当初家乡人们还在阴暗的小屋里一丙二条三万地搓麻将时,从史河里传来的轰鸣声震得赌徒们心烦意乱,常常出错牌还要发脾气。原来是外地人悄悄地开着胖大的战舰样式的机船从遥远的太平洋直冲长江一路上溯进入淮河再向西上溯,然后在一百多里外的三河尖入淮口继续逆流而上,象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一路探进一路轰鸣,还一路运走了当年大炼钢铁时遗落在河底的铁蛋渣。开始是象二毛子这种胆大的痞子能人们摸清了外地人的发财路子,托亲告友,几个江湖朋友也去外地买了大船,在自家河里淘金。有人说二毛子又找了他老婆的那位不知什么局领导,又从银行贷了款。也有人说,那局长也有份子。总之,二毛子们又发现了新的黄金大陆。不过,枯水季节不宜作业,柴油涨价,大船抽砂得不偿失。但这难不倒觉醒的乡邻。一夜之间,三四个人就可以操作的简易机器如同蝗虫一样落到了河滩里。史河两岸的树林竹林再次彻底被震晕,前一次是大集体的哨子响遏行云,这一次是这些二毛子或三毛子们的美丽坚机器直捣大地的肚脐眼。财富洪流终于泛滥成灾。先是河床被一遍又一遍反复抽吸,接着是史河的一条条支流被挖地千尺,再后来两岸的花生地西瓜地被发现大量的黑砂,那些黑色机器虫迅速爬进,坚不可摧的长长鼻子插向大地深处。那每亩地的租价也游戏般飙升,五千、一万、两万,最高峰卖到三万。几年下来,从诗经里流出来的平坦河床竟然如同山脉一样连绵起伏,源于天空的河水象犯了错似的被挤出了主流,只能在边缘在沙丘下千折百回蜿蜒迤逦。站在高处遥望远方,细腻静谧的“山水长卷”比任何一次沙滩雕塑艺术都震撼人心。
最新的发展是,有了钱有了经验的二毛子们开始走向全国奔向世界了。有的去史河源头梅山水库租地抽砂,甚至买了人家老屋扒了,买了古老的竹林砍了,也要抽尽那地下的黑砂。有的竟然倒抽淮河,向南越过长江,直捣珠江,向北跨过黄河,雄纠纠气昂昂直奔鸭绿江,说是翻江倒海也要挖光黑砂。更有爱吹牛的说,不中,我们就去非洲挖欧洲炸了南极洲把地球挖个底朝天。
除了这些二毛子们粗豪的疯狂谑笑外,一个最新的全县创新梦想也在流传。说是,县里请了联合国和省规划专家,结合史河实际,勾划了一个史河景观改造蓝图。未来多少个五年,重修史河,让河埂朝外再打几滚,把河床往下再掏深深的,能走轮船直通淮河长江太平洋,到美国卖玩具。河两岸,全铺柏油路,跑汽车,种柳树、白果树、枙子花、板栗、桑树、桃树等千奇百怪的树。那样的日子就是神仙,劳动就是扯蛋,那蚕是自动的会吃桑叶会吐丝会纺纱,机器会下鸡蛋,饭是水果,娱乐是开车兜风,烦了坐船到美国。
如今,当我站在河埂上怅望时,我感叹家乡邻居们的妙语轻松顽皮,想象力完美无缺。这杨柳依依、舟车连绵的史河城市化大梦真的实现了,那河水清且浅的诗经般图景将再也不复存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