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们在叫。
还有虫声。
一切与刚才似乎没有不同。
但是问不得望着头顶只剩下接近圆形的那一片天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
方才,他还站在林间小路上,被眼前的美景惊得目瞪口呆。
虽然那时,他已经确信自己迷了路,但心情并不太差。
鸟语落叶之中,他甚至还想吟首诗,只是头脑中支离破碎,一时想不起什么贴近的句子。
倒是书童茗儿提醒他的话如雷贯耳:“公子,若是我们天黑之前还走不出这片林子,那差不多就只有喂狼了。”
……
问不得四下望去,周围的景致忽然之间变得杀机四伏。
问不得没有见过狼,但是谁都知道那是一群有着怎样性情的动物。
他的耳边似乎听到了这种动物拖着长音的此起彼伏的嚎叫声。
之后,他们鬼使神差地走向了一棵茂密挺拔的大树。
之后就是脚下一软,头顶上变成了圆形的那么一片。
……
他们坐在地上,尘土散尽后用了好一会儿工夫才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不远处散落着野兽的腿骨,腐烂的气息迎面扑来:他们确信自己落入了一个捕猎的陷阱。
这个陷阱相当大、而且很深,可能是等着对付巨型野兽的。
茗儿浑身剧痛,而且嗅着周围的气息,身上不禁有一些发冷:“公子,我们如何出去呢?”
“也许想想办法就可以出去。”问不得道:“但是,我看我们还是留在此处为好。”
茗儿不解。
“出去便有喂狼的危险,此处却安全得多。”问不得道:“再说,既然有陷阱,就一定有猎人。所以,我们虽是困在此处,却差不多算是脱险得救了。”
茗儿还是放心不下:“万一有什么畜生掉进来,我们怎么办?”
“想那畜生耳聪目明,必是不大容易掉进来的。”问不得摇头道:“倒是掉进个不长眼睛的人来,还真说不定。”
话音未落,空中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
……
一个黑影从上面直坠下来。
那个人躺在地上,显然摔得不轻。
问不得道:“这位兄台,你没事吧?”
那个人闻声翻身坐起:“你们是谁?”
问不得道:“在下姓问,问不得。”
那个人冷笑:“若不是落在此处,谁稀罕问你?”
问不得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生下来就叫这个名字。”
那个人顿了顿,问道:“这是哪里?”
问不得道:“陷阱。”
那个人恼道:“我怎会不知是陷阱,我是问,这陷阱外面是什么所在?”
问不得想了想:“如果不是落入此处,在下也许可以给兄台一个交代。”
“我信你叫问不得了。”那人道语气低沉了下去。
问不得却不紧不慢问道:“敢问兄台贵姓?”
那人道:“姓潘,潘金连。”
问不得惊得半天无语,许久才道:“真是如雷贯耳!只是不知与那惊世之作《金瓶梅》有何渊源?”
“这个问题从小就被人问过无数遍。”潘金连道:“因此小生对此书仰慕已久,只可惜始终无缘一见。”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问不得忽然大笑起来。
“难道说仁兄手中有此奇书吗?”潘金连忽然精神为之一振。
问不得大笑道,“茗儿,快给潘兄取书。”
茗儿用一种发抖的声音道:“公子,你往上看!”
……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
夕阳用最后的暖色染红了林子。
就在一抹静谧的氛围里,一幅可怕的图景出现在陷阱上空的树枝上。
一条大蛇吐着舌头顺着树枝蠕动着,它的对面有只金色的豹子。
豹子低着头冲大蛇不住地吼叫。
……
问不得道:“茗儿,你猜,它们两个之中,哪一个会掉下来?”
茗儿道:“求佛爷保佑,千万莫掉下来。”
问不得道:“那你为何不请它们换个地方。”
“公子爷,你老人家是不是以为遇到什么喜事了!”茗儿急道。
问不得嘿嘿笑道:“茗儿,我只是觉得,既然我们控制不了它们,就该做最坏的打算。”
茗儿道:“怎么打算?”
问不得道:“如果是猫掉下来,我对付,如果是大蛇掉下来,你对付。”
“公子爷,那是豹子。”
……
此时,大蛇与豹子依然对峙着。
面对大蛇咄咄逼人的姿态,豹子开始缓缓后退,看来它是想逃跑了。
然而大蛇却没有停止的迹象,扭动着身体死死盯着豹子。忽然,大蛇箭一般向前冲去,豹子凌空一跃,从树枝上掉了下来。
树枝下面正是那个陷阱。
陷阱里传来恐惧的惨叫声。
只是这种惨叫声并没有持续下去。
问不得在豹子落地的一瞬间,将一把锋利的短剑插入了豹子的身体。
那一剑肯定刺进了豹子的致命处,它一声不吭地瘫软在地上。
……
茗儿道:“公子,它死了吗?”
问不得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它若没死,那一定就是咱们死了。”
潘金连长出了口气:“问兄真是好身手。”
问不得道:“人要是急了,身手通常都会很好。”
问不得吩咐茗儿从书箱里取出《金瓶梅》,交给潘金连。
潘金连连连称谢,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一根蜡烛。
四顾之下,没有插蜡的地方,便将蜡烛插在死豹子的嘴里,然后偎在豹子旁边翻阅起来。
问不得叹道:“在下也是读书人,身边也有一些嗜书如命的朋友,只是象潘兄这样有头悬梁锥刺骨之风的,在下还从未见过。”
“若不是小时偷看《痴婆子传》看坏了眼睛,小生断也不会掉在这里。”潘金连也叹了口气。
“这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问不得道:“若是没有落进陷阱,潘兄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可读到这足本《金瓶梅》。”
……
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暗。
忽然,陷阱边缘出现一个脑袋。
那个脑袋向下张望了一会儿,发出一阵嘶哑的怒吼:“谁在下边?速速给我滚上来!”
问不得道:“我们若能滚上去,又何苦在此处坐着?快快放绳子救我们出去。”
“你们私闯我家禁地,该当何罪?”那个脑袋不依不饶。
“道理是这么讲得吗?”问不得有些恼火,“我们掉进你家陷阱里,几乎摔得四分五裂。我们还没向你索要银子,你倒问起我们的罪来了?”
那个脑袋道:“你掉在我家陷阱里,那是你没本事。你没本事,不关我事。我也懒得跟你计较。只是,你们在下面坐着,哪个狗熊还会掉下去?我少捉一只熊,你知道少多少银子?”
“那倒无妨,此处有在下杀死的一只豹子,送与阁下,咱算两清了。”问不得说起英雄事迹不免有些得意。
那个脑袋半晌无言,忽然传来一个痛苦的声音:“此处并无豹子出没,你杀死的定是我养了一年的宠物。”
那个脑袋从上面消失了。只有嘶哑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今夜有野象从此经过,若是有一头半头掉下去,几位不妨用它下酒。”
问不得又嘿嘿笑了几声,转向潘金连,“适才在下已杀了一只豹子,屠象的重任还是潘兄来做得好。”
潘金连道:“只是不知是公象还是母象。”
……
天色渐暗。
一轮明月高悬天际。
问不得背着双手顺陷阱踱起方步。
他边走边说:“以潘兄的轻功,从这里出去好像不是难事吧?”
潘金连道:“掉进来好象不难。出去就得费点功夫了。”
问不得道:“在下想知道潘兄的来历。”
潘金连笑道:“总有一天,问兄会知道的。”
问不得道:“一本《金瓶梅》换不来你的底细吗?”
潘金连道:“问兄不妨认为,如果不是为了这本书,小生便不会掉下来。”
“在下仍是不解。”问不得道,“《金瓶梅》毕竟不是《葵花宝典》,何劳兄台如此?”
潘金连摇头:“《葵花宝典》只会将人引入歧途,泯灭人性,《金瓶梅》却可以给人以偶像的力量。”
“偶像?”
“好男儿当作西门庆。”
“这个没出息道理,在下曾经听私塾里的无赖说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除此之外,就是有一群狼对在下紧追不舍,在下万般无奈只得奋不顾身,然后就在这里了。”
“呵呵,原来潘兄是这样进来的。”问不得笑道。
“只是不知西门庆到底是何风流模样?”潘金连一声长叹。
话音未落,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怪叫。
烟尘腾起处,一个黑衣人面朝下趴在地上。
大家正觉惊异,那黑衣人忽然一个乌龙绞柱,跃了起来。
只见尘土激荡,明月无光。
暗影里,黑衣人一双环眼瞪得其大无比,显然已是怒不可遏。
他跳着脚骂道:“西门王八——你给我滚出来——西门王八——不出来老子剥了你的皮——西门王八——”
潘金连问道:“阁下说的西门王八是什么人?”
黑衣人睁着环眼看了看潘金连:“这个西门王八单字名庆,在这里挖下一个陷阱,每每将老夫陷害。老夫已是屡次失足于此。作为老王八的邻居,老夫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潘金连张了张嘴,许久才道:“这个人取这个名字,简直是对西门大官人的侮辱……”
问不得却道:“晚辈倒是有一事不明,就是如果陷阱只此一个,那老先生为何屡屡失足?”
黑衣人呵呵笑道:“老夫如果不喝酒的话,怎会这般不济。”
问不得听罢也笑道:“原来如此,老先生却是酒中豪杰。”
黑衣人摆手:“莫要笑话老朽,其实这个陷阱当真神奇得很。”
“何出此言?”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衣人。
黑衣人捋了捋几绺黑黑的胡须,缓缓道:“要说这西门王八,乃是城里的读书人,不象老夫,每日耕田种地,弄些花生下酒。他钻进这林子,本意是逃到世外,过高人的隐居生活。不料林中恶风惨雨,生活凄苦无比,一个书生如何活得下去。这读书人又难免有些臭脾气,不愿到林外咱家吃酒。”
“然后他想到挖陷阱捕猎为生吗?”潘金连急急问道。
“他哪里有小兄弟这般冰雪聪明!话说有一天,他叹着气在树林里走着,忽然看见一只兔子撞死在一棵树上。他高兴地跑回去,美美吃了顿兔子肉。他想,如果每天能有一只兔子撞死在这树上,那吃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于是他每天就到那棵树下守着,等着兔子撞在上面。”
“守株待兔?”问不得惊道,“你不会说,从此以后每天都有一只兔子撞死在那棵树上吧?”
“这位小兄弟说得极是啊!从此以后,西门王八每天都有一个兔子充饥,虽然饿得面黄肌瘦,倒也不至于饿死。但是时间久了,西门王八吃腻了兔子,觉得如果有其他什么东西也撞在树上,那恐怕就更好了。”
“从此以后又有其他东西撞死了吗?”潘金连忍不住问道。
问不得一笑:“恐怕不会了,一只大象就算撞在树上也断不至于撞死。”
黑衣人哈哈笑道:“小兄弟果然厉害,那个西门王八也看到了这一点。于是就向老夫借了工具,精心设计挖下了这个陷阱。从此以后,不仅每日的食物丰盛异常,而且吃不了的猎物还可以拿到集市上边去卖。还有些就做成了衣服,每每在老夫面前显摆。那日竟着了一条虎皮短裙,提着哨棒来到我家门前。我那老眼昏花的父亲竟以为,唐僧老人家又要到西天取经,激动得晕倒过去,真是罪过。”
问不得大笑:“老先生这把年纪为何哄骗我们。”
黑衣人一怔:“老夫骗你们作甚?”
问不得道:“既是屡屡落入此处,老先生又是如何出去的呢?”
“问得好。”黑衣人道:“当然是走出去的。”
问不得道:“那不妨请老先生走上一走。”
黑衣人二话没说,伸手从身后抓住一根枯藤,双手用力,伴着低喝与“吱嘎”一声,墙上居然出现一个小门。
黑衣人拍拍双手,顺着小门走了进去,嘴里嘟囔着:“狗熊瞎子找不到也就算了,几个大活人连门都开不开,真是世间少有的蠢瓜。”
潘金连干笑几声:“他在骂咱们。”
“这位老先生似乎一直在骂,但是好像骂得不错。”问不得道,“走吧,不妨跟着出去。”
说着,问不得长身而起,跟着黑衣人向外走。
……
这是一个很低很窄的倾斜土洞,顺着土洞向上可以走到地面。
黑衣人道:“西门王八设计了这个洞为了钻进来搬猎物,不想被老夫识破。就凭他那王八般尊容,怎会是老夫的对手。”
问不得问道:“敢问老先生怎样称呼?”
黑衣人道:“老夫姓骂,叫做骂得好。”
问不得暗叹,江湖之大,无奇不有。
不料黑衣人竟问:“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啊?”
问不得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在下问不得。”
“什么?”只听一声惨叫,黑暗中衣袂风起,随即一双老手生生卡住了问不得的脖子,“你说什么?”
问不得感觉喘不过气来:“在下的确叫做问不得。”
只听茗儿叫道:“你放开我家公子,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问不得道:“茗儿,不可不可。”
黑衣人骂得好大笑:“装作临危不乱,似乎有些胆色。你就是问三遍老先生的儿子吗?”
“老先生如何知道家父?”
“呵呵,好久没喝问先生的‘玄冰春’了,等你兔崽子大喜的日子,不要忘了老夫,回去向你父问好,说你骂伯伯要和他通宵畅饮。”说罢,骂得好松手,大笑着消失在黑暗中。
“令尊说起过这个人吗?”潘金连在黑暗中问道。
“没有,”问不得道,“但是家父在退出江湖之前人缘极佳,有很多的好朋友。我看这位老先生行动敏捷,声若洪钟,便知不是平庸之辈,不想却认得家父。”
……
不久,几个人走到了地面。
此时已是满天星斗。
他们看见不远处有一群火把,在火光映照下,一座茅屋被映得清清楚楚。
他们赶到近前,只见西门庆被一群举着火把的官军围着,正怒声吼着:“你们凭什么要俺搬走,凭什么——”
为首的一位军官怒道:“你这老东西,又不是白让你搬,这里有五两银子,你拿去便是。”
“谁要你的银子!俺给你五两银子,你给俺滚开。”
军官冷笑道:“你敢对抗官府,那就省银子了。”
说着,军官一挥手,几个骑兵冲向茅屋放起火来。
问不得怒道:“你们凭什么烧人家房子!”
那位军官看了问不得一眼:“这位公子有所不知,知府大人找风水先生看中了这里,要在这里动工为老母修墓,这老东西三番五次赖着不走,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你们欺人太甚!”问不得摇摇头。
只见西门庆冲上前去与一个官兵撕扯在一起。
军官冷冷道:“我现在不抓他进官府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果今夜还不能让他搬走,明天我的一家老小就该没饭吃了。”
问不得忽然在军官眼中看到了一缕痛苦之色,这种表情是他头一次见到。
这时旁边传来一位老者的声音:“官爷这话原是不该说的。”
随着声音,黑衣人骂得好从旁边穿过,一把扯住了西门庆:“西门大官人,你的破房子,这一次肯定是留不下了,你们这些王八读书人不是学过‘民不与官斗’吗?”
“没学过什么‘民不与官斗’!”西门庆一边抹着鼻子里淌出的血,一边继续指着官兵骂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与山贼草寇有什么分别——”
“当然没区别了。”骂得好摇摇头,“都鱼肉百姓还说什么王八官府?你若不服,只好上山落草去了。”
西门庆忽然抱着骂得好大哭:“俺已经跑到山里落草了,他们还要追来烧俺的房子,老天爷呀……”
……
熊熊大火越烧越旺,官兵已经离去。
西门庆、骂得好、问不得、潘金连、茗儿几人还站在那里,呆呆望着大火,一动不动。
问不得缓缓道:“西门先生不必难过,在下误将先生宠物杀死,心下不安,如今此种状况,在下能做的就是加倍赔偿。”
潘金连也道:“在下也对西门先生多有不敬,心下惭愧,愿意给西门先生赔偿。”
骂得好道:“若说不敬,还是老夫最为不敬,西门……大官人随老夫回去,罚老夫多喝些酒以示赔偿,老夫决不推辞。”
随即骂得好冲众人道:“看来诸位只好到舍下委屈一夜了。”
……
第二日一早,潘金连就将《金瓶梅》还给了问不得。
问不得道:“潘兄真是一目十行,不知可曾落下精彩章节?”
潘金连苦笑道:“小生忽然不想看了。今日一别,小生准备进京请教名门望族、饱学之士,看看这世间道理究竟该怎样解释。”
两人来到骂得好面前辞行。
骂得好对问不得说:“问公子,有一事老夫本不当讲,但是实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老夫听说了你与莫家的亲事,但是莫家什么王八小姐生来任性,一听说要谈婚论嫁便跑出了家门。问公子对此也要有所准备。”
“老先生不必过于悬心。”问不得笑道:“其实在下也是想逃,但是天下之大,又能逃到哪里?很多事情,在下只有任命了。”
潘金连道:“千里姻缘牵在那根线上,只要牵住了,就是走遍天涯海角,还总是要到一起的。”
此时,面壁而坐的西门庆忽然道:“逃到哪里官兵都会追到你,莫要再乱跑了。”
问不得闻听,心下难过,随即众人分手告别。潘金连与问不得也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