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记忆恍恍惚惚似乎又恢复了一些。
就比如我收拾行李的时候,突然从枕套下搜出一个被几层手绢紧密包裹的玉手镯。
玉手镯莹润透亮,青翠欲滴,看成色,似乎还价值不菲。
我心中莫名一动,突然头痛欲裂。
就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头痛中,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中有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还有一个很有趣的小少年。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感觉得出,这个小少年偷偷地喜欢着这个小少女。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都变得很有出息了。
再然后……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酸淹没了我。
次日凌晨醒来时,讶异地发现,枕畔星星点点,居然全是泪痕。
往事已矣,何苦再自寻烦恼?
今日桑娘已非昔日桑娘。
喉间又一阵发痒,我急忙地拿出手绢掩住口。
一顿猛咳。
再次摊开手绢时,果不其然,又是一小团黑血。
伤心动神,这是今年第几回了?
我摇头苦笑。
再这样下去,别说为阿蛮雪耻鸣冤,连自己是否还能支撑多长时间,都不能确定了。
看来,只能.....索性犯禁忌到底了。
当年卢神医不仅用七星针帮我续了命,还做了一件让我感激不尽的事。
他问我,桑娘,今后仅剩的十年寿命,你想怎样过?无论你想怎样过,老夫都会成全。
我凝视着这位老人无比痛惜的眼神,突然失笑,戏谑道:“倘若我想做武则天,养男宠无数,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呢?”
他极坚定地回答道:“好。老夫豁出去晚节不保,也给你当奸臣,作打手。”
我倒抽一口凉气,盯着他老人家雪白的一把胡子,顺便打量了一下他老人家佝偻的腰板,再想到这位宛如地藏菩萨般的心肠(地藏菩萨曾为了济世渡人,发下宏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觉得自己这个玩笑开得有些作孽了。
不过,扪心自问,倘若他真的可以满足我的愿望,我究竟想要过怎样的生活呢?
我认真的想了一想。突然竟觉得满心说不出的疲惫。
“卢大夫,我想重新来过。”我轻轻说道,“告别过去,包括那些记忆,那些人。好的,坏的,幸福的,伤痛的。我曾经相信,我可以拥有一切,我能够拥有一切。但是现在才发现,情爱,美貌,才艺,声名,朋友……那些不过都是梦幻泡影。而我自己,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卢老神医抖着雪白的胡子,露出一副张口结舌的表情来。
“您既是神医,肯定有法子的。我不想作名伎桑娘了。让桑娘从这个世界消失。我只想作一个最最平凡的女人,听听鸟语,闻闻花香,看看日出,品品夕阳。过一回,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我唇边绽出一个浅浅的笑来,脸颊两侧却有两行清泪莫名划落。
卢神医果然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我只知他医术不亚华佗,悬壶济世;却不知他改容之术也是天下无双。
一粒红色丹药下肚,不出一刻钟,我便衰老了十岁。
只余眉目依稀还是旧模样。
卢神医皱眉打量了一下,从百草箱底层拿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假皮(药材提炼制作而成),和着药泥覆于我的面孔上。
再度睁眼看向铜镜时,我已是一名全然陌生的中年妇人,带着犹疑不定的眼神从镜内注视着镜外的自己。
果然鬼斧神工,妙手无双!
就这样,在菩萨心肠的卢神医帮助下,我化作粗使老妇成功逃脱。
而对外,他老人家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个身材相仿的女尸,再次施展改容神技,装扮成我的样子,对一干人等宣称我已不治离世。
多亏了他老人家,我才能有这八年的清静岁月。
我已经龟缩了八年,并非我怕,纯粹只是厌倦尔虞我诈,你争我斗。
桑娘可以死。
因为——哀莫大于心死。
但阿蛮不能。
我最后见到她的时候,她是对这人世,对这生命充满了深深的热爱与憧憬的。
我望了望热气腾腾的沐桶,又看了看右手手心里的青色药丸,再一次回想起卢神医的话来:
“桑娘,老夫只是帮你改了容。若有朝一日你悔了,这青色药丸可帮你恢复容颜。”
“紫沙?紫沙虽然可以帮你消除症状,永驻青春,但药性剧烈无比,只恐加速毒性,缩短寿命啊。”
人,若不能在有限的生命里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样的生命,要来又有何用?
我轻笑。
纵是再贫贱之人,也不代表着可以被肆意虐杀;
纵是再高贵之人,也并不意味着便可伤天害理!
桑娘虽然不肖,但愿拼却残身,勉力一试!
丹药随着被抛落的力度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坠入翻滚着紫沙的沐桶内......
小李子是在第六日清晨,带着两名男客出现在我房外。
而我,早已打点好一切,甚至连去往京都的马车都停在怡红馆外,随时候命出发。
钱不是问题。
当年我自己的、再加上阿蛮送给我的,根本几辈子都花不完。
也多亏了钱掌事永不嫌钱多,我才得以用三十两黄金换来了小李子的自由之身。
紧接着,便让小李子连夜赶路,去往青石关向黎大将军讨要承诺。
我仔细地打量着那两名恭敬站在我面前的男客。果然不愧是黎长生从军队里百里挑一的精悍杀将,目不斜视,口不妄言,整个人犹如未出鞘的利刃,只站在那里,一股震人心魄的锋利杀气便扑面而来。
这正是我想要的人。
一旁的小李子瞠目结舌地望着我,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他实在是不能明白,怎么就出了一趟远门,回来之后,福嫂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如花似玉、美如天仙的年青姑娘。
不待我向他解释,说出早已打好的腹稿——福嫂病发回家,我是她女儿,受她所托来为阿蛮姑娘伸冤之类的谎话,他忽然莫名地眼圈又红了。
这小男孩子,从小就喜欢哭鼻子,比阿蛮还好哭。
他对着我说:”阿蛮,莫不是你想让福嫂为你报仇,所以在福嫂身上显了灵?“
我一愣,万万料不到他居然会这么想,一时倒不知道该怎样去接话。
他又说道:“阿蛮,你放心。我和福嫂两个,一定会豁出命去,替你讨个公道。”
是的,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做什么呢?
我和他,身为阿蛮的亲人和朋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请问将军们高姓大名?不知怎样称呼?”我客气地问道。
在桑娘心中,人本无高低、贵贱、贫富之分。
只论有才无才,有德无德而已。
但凡有德有才之人,桑娘以为,皆可尊为”国士“。
两名男客对望一眼,其中一个个头稍高、肤色偏黑的人抱拳回道:
“姑娘不必客气。黎将军已将详情告知我等。
我们与黎将军虽名为上下级,实则都是生死兄弟。
我等必保姑娘安全,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言简意赅,并无一句废话。
诚德小王爷应该是回到了东国京都府第。
江南距离京都,堪堪万里之遥。
一路势必艰险无数。
不带侍卫,只凭我和小李子两人,纵然不惧,只恐也难到皇城。
不得不说,黎长生这次,的的确确,帮了我一个大忙。
记忆中的皇城,还是八年前的皇城。
车水马龙,人潮如织,琼台楼阁,权贵如云。
而今,不知又是何等样的光景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