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姑娘虽然明白了本侯与景和太子的渊源,可惜本侯却不能明白,桑姑娘与阿蛮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或者说,桑姑娘与福嫂又是什么关系?”他似笑非笑地向我靠近,双手以极其自然的姿势拿过琵琶(好像他才是这件乐器的真正主人一般),又随意地将红色外袍掀起,端坐于我身旁最近的一处石凳上,“本侯遣人打听过,江南名妓阿蛮在年幼时被卖进怡红馆,早已与亲生父母断了联系。其人在怡红馆,乃至江南一带,其实并无任何亲人或交好的姐妹,只不过除了一位名唤福嫂的下人。听说阿蛮姑娘未成名时,与这位福嫂便相依为命,情同母女。成名之后,更是照顾有加。阿蛮姑娘意外身故之后,这位叫福嫂的下人也旋即告病回乡,不知所踪。”
他派出人手来调查我?我刚刚平复的心忽又提到了嗓子眼,警备起来。
“本侯很好奇。”他用左手抱住琵琶,右手以熟稔的动作试了一下弦音,“如果诚如桑姑娘所言,与江南名伎阿蛮是生死相许的姐妹,何以在怡红馆内却无人知晓听说?本侯相信,以桑姑娘的聪慧与美貌,即便是在怡红馆这样艳姝如云的顶级青楼,也绝无可能被埋没得无人听闻的地步。
”那位谎报出身来历,在怡红馆内蛰伏十年的佣妇福嫂又是谁?何以一个小小下人,无故撒谎隐瞒身世?本侯听说,这位神秘消失的福嫂是十年前夏至时以打杂佣妇的身份出现于怡红馆内,如果仔细算算,倒恰恰距离当年的东国名伎桑娘之死不过相隔三个多月的时间。这边厢东国名伎桑娘刚与世长辞,那边厢怡红馆内就多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福嫂,本侯以为,这件事简直是有趣极了。“
听眼前的男人以戏谑的口吻一点点道出我过去十年的行踪,我却并不太惊讶。既然是谎言,总有被拆穿的时候,不是么,桑娘?只是目前形势未明,诚德王爷通敌铁证未举获之前,我的真实身份倘若暴露,于人于己,也是百害而无一利。
”侯爷多虑了。这位福嫂原是我奶娘,家中未败落之前,我承蒙福嫂照顾,向来视她便如亲母一般。阿蛮姑娘在怡红馆,我在凝香阁,虽未谋面,更无交道,但向来心慕已久。更何况福嫂养育过我,也养育过阿蛮姑娘,说是情如姐妹,倒也不全是欺骗侯爷。此次应奶娘之求,为阿蛮昭雪查案,侯爷肯垂手相助,桑娘不胜感激。“
“至于十年前的东国名伎桑娘,桑娘虽无缘得见,但想来也应该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福嫂只不过是一个做粗使杂活的中年佣妇,容色也极是普通,两者怎可能会是同一个人呢?当然,桑娘也听说过世间有易容术一说。但是易容术至多不过维持三个月。侯爷既然提到福嫂在怡红馆内已做了十年,这十年容色不变,怎可能会是易容术呢?”
红衣男人容色微敛。右手微微顿住。“世上虽有易容术,但是,易容绝技,并不止限于易容改颜一途。本侯这许多年耳目遍及天下,搜遍世间奇人异技,才知道,原来天下第一名医——卢老神医有一味青谷丹可以使人于一个时辰之内,骤老十年。此外,卢神医的蝉翼假皮,以特殊药泥覆于人脸,便可以假乱真。”
“桑娘虽然孤陋寡闻,但也听说过,因为谨德太子被人毒杀,当年庆德皇帝心痛震怒之余,颁下诣旨,要将那位桑娘姐姐在太子行宫承清宫就地绞杀,以慰太子英灵。彼时谨德太子已死,呼邪单于被软禁,黎长生更是龟缩于大将军府,那位桑娘姐姐早已在东国的承清宫内伏法,何来的易容为福嫂一说?难道侯爷以为,东国皇城的御林军都是木雕泥塑的,只是摆摆样子吓吓人的?”
红衣男人一时呆住。在那一瞬间,我竟似有一种错觉,他凝视着我的目光闪烁,似有种种情感复杂难明。
”世事无绝对。“他沉默了一下,涩声回道,”就比如说,世人谁也料想不到,十年之后世上竟会再有一个桑娘,形容宛似,清影无二。“
我咀嚼着他的”形容宛似,清影无二“,心中又闷又痛,莫名烦乱起来。”为什么诸位大人都不肯承认那位桑娘姐姐早已仙去的事实呢?恕桑娘直言,与其别后怀缅,不如生前拂念。“
与其别后怀缅,不如生前拂念。
这是我在卢神医处神智清醒后,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卢神医说这是怨念。
是的,与其人死之后惺惺作态,假模假样地痛哭流涕,为什么不肯在人还活着时,这些大贵人们伸出手来拉一把,帮一把,照顾一把,挂念一把呢?
谨德太子死的时候桑娘没有哭。即便她曾经以为,这个男人是她一生的依靠。
梁太后带着御林军把桑娘押下黑牢饱经折磨时,桑娘也没有哭。她始终认为,她还有朋友,还有指望。
庆德皇帝下了圣旨要把桑娘押往承清宫就地绞杀时,桑娘也没有哭。因为没有了朋友,没有了指望,哭,又给谁看?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她指望的人都没有可能出现的时候,在她已经心如死灰的时候,有一个小男孩,会不计代价,不顾生死地冲了上来,大喊:”父皇,不要杀桑娘姐姐。“
她看着一张那么稚嫩的脸,那么真实却真情的脸,一时间忽然就哭了。泪落如雨。
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在生死的关头,只有一个力量最薄弱的小孩子,肯这样不计厉害地来救她。纵然他知道他救不了她,可他也一定要来救她。
而那些可能救得了她的人,她曾经深切盼望过也指望过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来。
不是救不了她,而是不愿来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