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纵然满脸通红,但也只能从口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吱吱唔唔”细碎的音节来。
我微吁一口气,心道好歹先把这一边摆平,不能让其火上浇油;至于呼邪单于那边,说不得,只好暂时哄骗哄骗,看怎生地将这老皇帝从他刀下救出。。。。
如此这番,我为人臣者,也算尽了忠;为东国子民者,也算尽了小义。。。。
还不容我思虑周全,蓦地里突也觉得脖颈上一凉,一名熟悉的男子声音冷酷地响起:“呼邪单于,放下你的刀!否则我一刀杀了这贱人!”
我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
不用回头,也能分辨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谨德太子。
他,他居然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只是为了救出他的父皇!
枉我还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还在这里煞费苦心,绞尽脑汁!
我大脑一片空白,双眼下意识地向呼邪单于望去,却见这个一再被我哄骗的男子,竟然流露出无限紧张的神情,情急关心之色,溢于言表。
谨德太子的声音从我身后再度响起:“我数三下,命你立刻放下手中刀!否则,休怪我刀下无情!”
呼邪单于咬了咬牙,我看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握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可想而知心内经历着如何复杂激烈的斗争,忽然他开口道:“孤不信!你对桑娘也不是无情,如何就肯下了狠手!”
他所说的话,恰恰也正是我心中所想。
纵使心中冰凉一片,但我仍不能相信,谨德会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竟会对我刀下无情。
应该只是威胁恐吓呼邪单于的话。应该是。
然而颈边的刺痛与冰凉,以及莫名淌下,浸湿了我衣襦的鲜红液体,打破了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
仿若只过了短短一瞬,又仿佛绵长得沧海桑田。
只听“咣当”一声脆响,呼邪单于从不离身的狼牙刀终于被扔落在了地上,他满面讥诮地说道:“谨德,算你狠!孤认输了,你放了桑娘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一向知道自己是东国人,认定谨德是良人,为了东国几乎做尽一切可做之事,哪曾料到,最后要我命的,却是东国人,而且是谨德。相反不顾自己,也要救我一命的,居然是敌国单于。
我心乱如麻。
我心如刀割。
强弱之势立转。老皇帝本已一心待死,却万不曾料到局势逆转。狂怒刹那间变为狂喜,他手脚极快地扯出口中丝帕,哈哈大笑道:“苍天有眼,你们这狗男女。。。。”
还不等老皇帝把话说完,只见突然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两眼发直地晕厥过去。
我疑心是呼邪单于下的手,抬眼向他望去,却见他眉宇间似也颇为困惑的模样,突又恍然冷笑道:“谨德,你们好深的心计!”
他一语甫毕,牢房内突然火光大盛。
我看见一群手执火把、身着夜行衣的侍卫们,竟是将这牢房上上下下潜伏了个水泄不通。看来是单等这呼邪单于来自投罗网。
几十名侍卫们手执长弓利箭,齐刷刷对准了呼邪单于。
侍卫中一名男人放声大笑道:“呼邪单于,上次在景城野战中让你逃脱了,此番绝不会再失手了!你束手就擒罢!你的死士和亲兵们,早就被我们一网打尽了!”
顿了一顿,他又道:“谨德,这一次能逮住呼邪大单于这匹草原之狼,认真算起来,还要多亏了你的父皇和桑娘啊!”
稍顿了一顿,他再道:“谨德,你那父皇太刮噪,我被吵得心烦意乱,一时失手让他老人家休息片刻,你不介意吧?”
我阴沉着脸,说话的这厮化成灰我也认得出。
不是我的奸夫——黎长生是谁?
只是——谁能告诉我?!
用他们的话来说,这个我为了越狱,使尽浑身解数勾引的黎参将,被谨德太子暴跳如雷般押走的黎参将,为什么会突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这里?!
可——居然是一个局?这局的名字原来叫作苦肉计?
果不其然,脖颈边的冰凉感顿时消失不见。谨德太子极其温柔的声音传来:“桑娘,叫你受委屈了!”
我僵直着脖子,用眼角余光淡淡扫了一下胸前衣襟上的片片鲜红,不由自主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我转身面对着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谨德太子,微笑道:“你且低下头来,我有悄悄话要对你说。”
当年感情很好时,就本就是我与他之间熟稔的互动。
他个子偏高,不低下头来,便不太方便说一些私密话儿。
他面含笑意,从善如流地低下头,我牢牢地盯着他熟悉的脸庞,奋起了平生之力,“啪”一记耳光重重打去!
果不其然,五个鲜红手指印立刻在他白净面孔浮现。
他捂着面孔,抬起了头来十分吃惊地望着我,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几步。
可惜!没法再多打几巴掌!
我想起了那撒落一地的糙米饭,想起了塞在老皇帝口里的冰蚕丝帕,想起了一天一夜莫名的惊吓与委屈,想起了现在腹中的饥饿,还想起了那个束手被擒的呼邪单于。
当然,我不能说抓住敌国首脑有什么不对。但是,让我心塞的是,这敌国的首脑居然是狗血地为了救我而被擒,这在心理上就颇有些难以接受了。
黎长生这厮见机倒快,他一看见谨德太子吃我巴掌,立即有如脚踩风火轮,风驰电掣一般奔到我面前,摆出一副和事佬的面孔,絮叨起来。
——怪不得这厮要使暗器将老皇帝打昏,原来是以便于自己刮噪。
原来,桑娘作为卖国奸细,要被东国处决的流言蜚语传遍了三国大街小巷,席卷了草原。
就在天下拍手相庆之时(真正是叫人如何去想!),正在草原深处养伤的呼邪单于不知是动了哪一根筋(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了。),率领亲随化妆潜入中原东国,想相送故人桑娘最后一程(也极有可能是落井下石,讥诮一番好出一口当年我讹他的一口恶气)。
为了擒住这狡猾的狼王(我瞅了瞅谨德与黎长生那两张深藏不露、道貌岸然的面孔,觉得他们颇有些自视太低,把敌人估量得高,忒也枉自菲薄了一些),于是谨德便与黎长生计划了这一出苦肉妙计。
本来这幕剧中,我是雷打不动的主演,不可缺少之人物,铁定不仅要被瞒得死死的,而且还要被骗得狠狠的(因这两人认定,我不擅长于作伪)以便于苦肉计以假乱真,熟不料他父皇不知就里,半夜里友情参演,兼且形神俱妙,让苦肉妙计收效惊人!
至于我身上的血,黎长生作满面苦瓜状,一把拉过谨德太子的左手,果然血肉模糊一片。适才谨德太子一手按住我头,一手执刀,便借着呼邪单于视线被挡的方位,朝他自己手背上狠割了几刀而已。
虽然在呼邪单于那一方看来,鲜血从我颈边汩汩流出,视觉效果吓人,实则也不过是谨德太子手背的皮肉伤而已。
至于冰凉,黎长生对天翻了一个白眼,皇家太子使用的刀自然是千年寒铁淬炼而成,寒气逼人那是情理之中。
刺痛,那纯属惊吓伤恸过度的心理作用罢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拿过谨德太子的宝刀,斜放在我右肩上方,权当作宝镜,让我照照看,颈边可否有创伤。我瞪大了眼,放眼望去,果然不愧千年寒铁,光可鉴人。
这次看得仔细,照得也实在,确实颈部完好如初,并无任何伤痕。
我想了一想,怒气略略平息了一些。
瞪眼望向谨德太子右脸高高浮起的红肿的五个手指印,心中又不由得后悔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