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姑娘,蒙头睡觉会闷的,你这是在干什么?”墨言将被角拉下,一脸关切。
不用蒙头也已很闷了!夏云依瞥他一眼,又别过头去,没甚好气:“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外面不好玩么?”
“是不太好玩。”他浑然未觉她的气闷,孩子般从背后亮出几支芍药,殷殷上前献宝,“夏姑娘,你瞧,我特意给你摘的,好不好看?”
“不好看。”夏云依只扫了眼,便不再看,越发没有好气,“就这两支花,也要采这许久么?”
“我……”他怔了怔,若有所觉,却又不知症结何处,手足无措地立在床边,小声嗫嗫,“也……也没有太久啊,夏姑娘,你……你方才还说我回来得快呢。”
夏云依登时语塞,心底那股气泡直冒,干脆翻身朝内,不去理他。
“夏姑娘……”他慌了,轻轻趴在床边,陪着十二分小心,“你怎么了?不舒服么?陈为想必已在途中了,我们今晚定可回去。待回家后,我叫他们将最好的药材全部拿来,给你治伤,一定很快康复,你别难过……”
墨言念念不休,夏云依却只听进一句,“我们今晚定可回去”。对啊,他们马上就能离开了,回到原本的生活,至于这里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散,没有什么可在意的。想到此处,心情忽然大好,夏云依一笑翻身,正对上枕畔熟悉的面容。
见她回顾,墨言欣然展颜,如潭的双眸凝视着她,隐隐有光彩潋滟。那光彩动人心旌,直看得她有些发虚。
“你看什么?”夏云依蹙眉,拥被而卧,不自在地道。
墨言笑眯眯却不答话,依旧看着她,半晌,慢悠悠道:“嗯……没什么。”
短暂停留于此,很快便可回家。他这样想,她也这样想。可是,他们都想错了。
日影一寸寸拉长,直至日暮,蔺悠儿来了,陈为却还没来。已经放下的心再次提起,而这一次,提得更高。夏云依望着窗外暮色,坐卧不安。
陈为刻板严谨,对自家公子的关心无人能及,按理说,不该如此。难道,出了意外?
心头一窒,她起身就要下床。
“夏姑娘,你别乱动。”
身子被轻轻扶住,她稳了稳,摇头道:“我不放心。”
“夏姐姐,你就放心好了。”蔺悠儿走过来,安慰道,“想必陈管家回去得晚,待接到信时,城门已经关了,急切间无法赶来,也是常情,你莫太过担忧。况且,你行动尚不便利,无助于是,不如好好休养,耐心等待。”
“嗯,蔺姑娘所言极是。”身边那人扶着她,极力附和。
夏云依闻言越觉心乱,却又无计可施,只得乖乖躺回,从黄昏捱到半夜,眼睁睁地辗转反侧,直至东方露白,才在疲倦中模糊了意识。
再睁开眼,已近晌午。夏云依惊然坐起,一室明媚,空无旁人。她呆了呆,只觉心也空落落的,墨言……不在。
没人叫醒自己,看起来,陈为依旧未到。担忧再次浮出,她起身下床,走出房门。
回廊很长很空,清风裹了花香,遥遥吹送。
精神为之一爽,她扶着栏杆,缓缓而行。堪堪走过转角,她却忽然停下,立在廊柱边遥望庭院,像在出神。
庭院花树繁荫,暗香阵阵,两个身影在花间流连,一白一粉,像对翩跹蝴蝶。
“墨言!那朵是我摘的,是我的!”
“是我先看见的!”
“给我!那是我的!”
“不给!是我的!”
两色身影游戏花丛,孩子般无邪天真,连周围的花香似都沾染上了欢乐。争抢一阵,白影慢慢停下,回头顾盼。粉影凑过来:“喂,墨言,你在瞧什么?”
“没什么。”白影收了视线,将花朝粉影一丢,“不玩了,我回房去。”
白影说走就走,扔下粉影,头也不回。路过回廊转角时,他垂眸一瞥。地上有两片花叶,像被人用力揉过,皱巴巴卷作一团,带着指甲印痕。
房外的空气透出花香,夏云依微微笑了。
花间那抹月白沐浴日光,皎洁得无法逼视,令她赫然惊觉。墨言纯澈似琉璃,只有在明艳阳光下,才能折射七彩光芒。
咿呀——门开了。水雾中出现一抹白影。
夏云依恍惚间回神,来不及翻身向里,慌忙拉高被子,遮住脸,狼狈地缩进黑暗。
脚步声近了,她僵硬地躺着不动。
被子让人拽了拽,很轻很轻,像在小心征询。她一动不动,手上更加抓紧被角。
被子不再拽动。片刻,床边一沉,有人坐下来。
外面很静,没有声音。夏云依缩在被子里,不敢探头,心跳又乱又快,在黑暗中显得很响。
“唉——”
良久,一声轻叹。夏云依听见他的声音,幽幽的,很轻柔,饱含许多委屈,像个孩子自怨自艾。
“夏姑娘,你是不是讨厌我?我知道,家里人都纵容我,把我惯坏了。任性的人一定很讨厌吧?就像……我这样……”
墨言的话越来越低,很小声,她几乎快听不清。
“……其实,我藏了许多蜜饯在床柜里,常背着你,偷偷拿来吃。我讨厌喝药,有时候,趁机倒掉一点,骗你说喝光了。其实……其实,我是怕我病好了,你就走了,去四海行医,不理我了。我喜欢夏姑娘,不想你走,所以,我骗你了,我不是个好人,很坏心……”
黑暗中,墨言的声音断续隐约,隔了厚厚锦被,字句直入心底。她捂着嘴,拼命掩住抽泣,泪水泛滥。
他果然被惯坏了,还是那样任性,而且骗她。可是,夏云依竟不觉生气,心里满涨涨的都是难过,和许多说不清的感觉。
“……我这样的心,夏姑娘一定很讨厌吧?我想也是……”
声音渐渐低不可闻,床边一轻,坐的那人站了起来。脚步声渐响,似正离开。
夏云依一急,掀开被子,翻身坐起。床外一抹月白,郁郁挪步,背影孤单落寞。
“我没有……”夏云依艰难开口,“没有……讨厌。”
脚步声一顿,接着,匆匆折返。肩头一暖,墨言的声音近在耳畔,喜悦中陪着无限小心:“夏姑娘,你……方才说……不讨厌?”
“嗯。”夏云依不敢回头,应答里透出鼻音。
“不讨厌我?”
“嗯。”
“真的?”
“嗯。”
“太好了……”墨言喃喃叹息,仿佛得了天大的保障,无尽满足道,“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夏姑娘讨厌我。这样真好,真好……”说着,低如耳语的声音十分可怜:“我喜欢夏姑娘,最喜欢了。夏姑娘,你喜欢我么?”
她一僵,屏住了呼吸。
这段相处以来,墨言对她的心思她又何尝不明白?她身为大夫,墨言受她治疗,又一直是个常年卧病在家的少年,对她生出了心思也正常,只是,他们两个绝无半点可能,又或许,只是墨言将依赖之情当成了别的。
“夏姑娘……”
那声音越发可怜,听着让人心疼。她面朝墙壁,用力吸了口气,闭上眼。
“墨言,我也喜欢你,但是,和你的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我是医者,你是我的病人,更何况我早已嫁人有了夫君……”
她尴尬睁眼,却觉眼角一暖。
“我知道。”墨言一反常态,那少年般的脸庞上露出了她看不懂的神色,“但是,你的夫君已经和你失散这么久了,他已经失踪了,夏姑娘,而我,就在你的身边。”
她怔忡回头。阳光斜入,正映照着他,那笑容如同琉璃,粲然生辉。
“不,墨言,你不会明白的。”夏云依轻轻叹息。
墨言却淡淡道:“不,是你不明白,夏姑娘,你的夫君——很可能已经死了。”
她垂眸,轻轻抿嘴。残泪渗进嘴角,淡淡苦涩在舌尖消散。
“眼泪又苦又涩,还是不要的好。”墨言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可是,心依然不安,因为陈为还没到。
从晌午等到傍晚,人影未见。不安已变成焦虑,她觉得,自己几乎用光了一生的耐性。
这一次,连蔺悠儿也大感奇怪,进屋劈头便问:“夏姐姐,那个陈管家是路痴么?莫非出城路远,迷了方向?”
“你才是路痴!陈为走得再远,也不会迷路!”立刻有人反驳。虽说墨言平日不喜陈为那副刻板的性子,但该护短时,还是要护短的。
蔺悠儿撅了嘴,瞅着气哼哼的少年,昂首道:“那你说,为何他还没来?”
无人回答。生气的人也泄了气,偷瞥一眼床上。
夏云依蹙起眉,即使有些为难,却不得不再次开口:“蔺姑娘,能否麻烦你……”
“我明白。”蔺悠儿挥挥手,截口笑道,“放心,明日一早,我就派人再去,这次一定亲自带了他们过来!”
“多谢蔺姑娘。”夏云依点头致谢。这位蔺小姐虽然娇养,但确是个善良女孩。
这一晚,却是彻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