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外,两道灰影隐在暗处,不久又腾空而去,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来。
夜色依旧浓重,夏云依睡得黑甜,不愿醒来,她动动身子,懒洋洋地不想睁眼。
很久没睡得这样踏实了,远离噩梦纠缠,不会半夜惊醒,只睡得通体舒泰。她半梦半醒间露出满足的笑,翻个身打算继续。
“夏神医,夏神医……”
低沉的声音像从远处飘来,她皱起眉,是谁扰人清梦?
“夏神医。”
那声音更清楚了,好像近在咫尺。是陈为?!她猛然清醒,倏地睁眼坐起。
刻板的脸上,除了恭敬别无表情,陈为垂手立在床前,却并没有看她。
这人竟敢擅入她的房间!她怒火猛窜,张口便要发作。
“你……”才说一个字,怒斥戛然而止。她两眼发直,僵在那里。
锦绣幔帐分开两侧,流苏随风微动。晨光直透进来,照着华贵的雕花大床。床上的被子很轻、很软、也很宽大,盖在她的身上,也盖在……
“唔……”床上又响起一个声音,柔柔中带着初醒的慵懒。
她艰难回头。
枕边的人睡眼惺忪,孩子般偎着她蹭了蹭,一边揉眼一边露出亲昵的笑:“夏姑娘,你醒了,昨晚睡得好么?”
霎那,五雷轰顶。
所有思绪空白无物,她唯一的念头是,自己怎么没有睡死在梦中!
嘭地跳下床,她低头看看完好却褶皱的衣服,再看看木雕泥塑般的陈为,忽然觉得剖心掏肺也说不清自己想表达的。
“我……不是……其实……”嘴巴此刻就像别人的,浑身使力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夏神医,我对新方子的火候拿捏不好,劳您过去看看。”
第一次感觉陈为的话如同天籁之音,她低头直冲出去,话音未落,她已消失在门外。
房门摇晃不止,陈为刻板的脸上如释重负,松口气看向大床。
床上的人正低了头,用手摩挲着旁边被褥上的褶皱痕迹。
“公子,为什么非要属下前来撞破?”为公子赴汤蹈火都是应该,但做这样的事,却难免汗颜。
“为什么……”他轻笑呢喃,自枕畔捡起一丝长发,绕上手指,“我就是要她记得,今日之事,有人为证,谁也休想赖掉。”
“咳咳。”陈为压下尴尬,干咳两声道,“公子,昨夜蜘蛛来过了。”
“嗯,他们也该来了。”
“一切已照公子的吩咐进行。”
“嗯,我放心。”他曼声应着,却专注于指尖的长发。青丝绕指柔柔,缱绻出他眼波中涟漪荡漾。
陈为安静侍立。
公子终于恢复往常了。夏神医离开的数日,公子几乎日夜不眠,除了查阅情报,便是精心筹算。善弈者筹算后来十步,公子却一直算到终局,终日费心伤神,更让病情每况愈下。
每次送药,公子总是出神,端着药却不喝,只是啜一口含在嘴里,露出浅笑。公子怕苦,墨家人人知道。不料竟有这样一天,可以令他纵然苦涩在口,仍旧反复回味。
“公子,蜘蛛已有动作,是否需要格外戒备?”
“不用。”他笑笑,将手中发丝收起,“打草惊蛇只是开始,毒蛇受惊后的动向,才是干系所在,留出足够的空间让他们活动更好。”
“是。”陈为躬身答应,踌躇片刻又道,“既然公子料准蜘蛛会追到这里,何必还要属下在憩云别院大肆布置?”
为了在别院做出被袭的惨状,需要大量血迹。为此,他特地跑了老远,亲自宰掉一口猪。但看公子的意思,似乎早知蜘蛛不会去那里扑空,自己的这一番布置又是为了什么?
“那是专门给她看的。”床上的人别过头,声音闷闷,“谁叫她当初不辞而别。”
陈为错愕,想起那个时候,夏云依一脸失魂落魄的在墨家别院。
原来,公子虽然心智深沉,但有些时候,仍像个恶劣的孩子。
夏云依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尴尬过。帕子浸了冷水贴在脸上,仍退不去两颊火烧似的烫。
捂住脸,她趴在桌上不想抬头。
“表少爷请夏神医去用午膳”,“表少爷请夏神医去用晚膳”。
想起白天婢女来敲门的传话,她就扶额无语。自己在这里纠结得要死,那个人却毫无异样,难道说,果然是她心地不够纯良,想多想歪了?其实……也没什么?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没错,就是这样!她握拳抬头,严肃自语:“医者迁就病人,其实没什么,没什么。”
嘴上告诫没什么,摸摸脸,依旧发烫。她苦笑,盯着案头一点烛火,原来掩耳盗铃也不容易啊。
啪,头顶的屋瓦忽然微响。
她警觉起身,瞥见窗外晃过一抹黑影。是蜘蛛?念头闪过,神经瞬间紧绷,她立刻挥灭烛火,靠近门侧细听动静。
外面悄无声息。
走了?还是藏在暗处伺机而动?憩云别院里的满地血迹恍若眼前,她再顾不上听什么动静,拉开门冲向隔墙的院落。
外面黑魆魆的一片,月光被云层遮个严实,半点也透不出。
隔院很静,似乎没有异常。她贴着院墙潜行,越发揪紧了心。
一片树叶飘落,在她面前打个旋,她抬手去拂,手腕却蓦地一紧,随即半身酸麻。心剧烈下沉,没被制住的左手立刻弹出银针。
银针没有扎中对方,她却已经动弹不得,一只手从背后绕出,扼住了她的咽喉。死亡气息近到可闻。
扼紧的力道陡然消失,那只手慢慢松开,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她闻声愣住,僵立片刻回过神来,不禁有些气恼,压低了声音埋怨:“你好兴致!深更半夜来捉弄我!”
“不是捉弄,我只想提醒你,如果刚才真是蜘蛛,你已经死了。”
夜风散去云层,月光朦胧洒落。身后的声音转到面前,谢宜章的容颜在月色中格外俊朗。
谢宜章没搭话,望一眼那边的卧房,拉着她返回她的房间。
“殿下,你会不会怪我又跑回来了?”她点燃蜡烛,坐在对面看着他。
“怪或不怪你都来了。”谢宜章瞪她一眼,敛容正色道,“云依,趁现在蜘蛛还不知道你的存在,离开这里。”
“不行。”她想也不想,立刻拒绝,“早前我们设计试他,让他外出招摇才引来蜘蛛狙杀,已是我们不对在先。他虽然有惊无险,但病情因此加重,更不能在这时拂袖而去。”
“没有什么不能。”谢宜章蹙眉,“他是他,你是你,墨言死活与我无关。云依,你是我的至交好友,我不能眼看你身陷危境。”
她闻言微笑,垂眼盯着指尖。
“他是他,我是我,他的死活却与我有关,我也不能眼看他身陷危境。殿下,你是我的至交好友,希望能原谅我这次不听劝谏。”
谈话一时沉默,没有人再出声。房内静谧,烛火摇曳,映着地上两个美丽的身影。
“唉……”终于,谢宜章一声长叹,望着对面的好友,露出无奈的笑。
云依真的变了。
谢宜章抿嘴不语。这一点,恰是自己最担心的。
近来的事情疑云重重。蜘蛛之前一直蛰伏,无声无息。之后突施狙杀,嚣张大胆。首富经官动府,不断催促彻查。种种情形凑在一起,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将整个凉城搅得风云诡变。
谢宜章眯起眼。自己一向直觉敏锐,可是这次,嗅得到气息,却摸不着痕迹。
他彻查了墨家所有人等,墨家的当家、墨家的亲戚、甚至墨家的亲信仆从,全都列在卷宗,只除了一个人。
他是当家表弟,病弱少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的周围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阻断了任何妄图探究的触手。纵使千方百计,也难有半点收获。这个墨言的诡秘,更加超过黑衣蜘蛛。
“殿下,你怎么了?真的生我气么?”夏云依小心开口。殿下的神情这样凝重,让她有些不安。
“是啊,我生气。”谢宜章看着她,苦笑,“我真的生气了,你会离开么?”
“……还是不会。”她也看着她,缓缓摇头。
“唉,女大不中留啊。”谢宜章笑着眨眨眼,伸手去捏她的脸,“刚才我来之时,看你还在一个人生闷气,本想问你所为何事,现在不用问了。”
“殿下,你别乱说!”夏云依无奈地摇了摇头,以前怎么没发现谢宜章这么八卦呢。
“我可什么都没说呢。”谢宜章摊手,起身笑道,“我走了,不在这里惹人嫌。”
“殿下。”她也急忙起身,“那个案子,查得怎样了?”
“放心,消息确实后会告诉你的。”谢宜章走到门口,又回头严肃道,“云依,外面的事情有我处理,既然你决定留下,就不要分神,在这里记得万事小心。”
“嗯,我知道。”
谢宜章离开了,她依旧默然静立,半晌后吹熄蜡烛,躺上床,仍是看着窗纸出神。
静夜无声,却难以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