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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直暗自担心的电话终于还是响了起来。这天晚上十点多时,翠萍照例准备洗澡睡觉,手机响了:“喂,常老师,你说话总算话吧?”

翠萍愣了一下,听出这个恶狠狠的声音是龚平安,大脑“轰”地一响,感觉“不好了。”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问:“有么事?你说吧。”“你不是叫我去做基因鉴定吗?结果出来了。我他妈戴了这么多年绿帽子!”接下来龚平安说了些什么,翠萍全听不进去,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她极力控制自己,最后只听见龚平安说了一句“我过两天就回来,你等着!”

挂了电话,翠萍坐着发呆。想想龚星还真的很像老家伙呢。这老家伙也真是无皮无血,怪不得妈妈老隐隐约约地骂他。以前翠萍每每听说,只当耳旁风。再怎么着都是自己的爷老子,他顾家他有见识有能力,在翠萍眼里,父亲还是个蛮不错的人。虽然有时爱跟女人开个玩笑,但那更说明他的可爱。但现在,事实摆在面前,即使自己不承认也不行。基因鉴定总不会有假吧?就是有假,凭他一个农民还能假到哪里去?这龚平安回来还不知会提些什么要求呢,这事要不要跟父母亲说,高中呢,要不要让高中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啊。这桩丑事要传出去,谁不会把舌根都嚼断,父亲还能抬起头来做人吗?可是如果不让父亲知道,他还是捧着个茶杯到处晃荡,还像在台上一样,多丢人啊。也得给他点教训!她有些恨恨地想。

这么大的事,凭自己一个女人是无法对付暴怒的龚平安的。钱是肯定要赔,只要他不打人不闹事就行。但自己也没有多少积蓄啊。翠萍想来想去,想起高成林,他是第一个接待龚平安上访的,又是乡长,还是请他出面吧。她赶紧给高成林发了条短信:

那个龚平安说过两天就回来找我算账,基因鉴定可能确定了。我很烦。请你帮忙解决。请保密!切切!

高成林马上回了一句话:等他回来你就给我打电话。放心,没有翻不过的山。

翠萍心中稍安,也不想洗澡了,疲惫地躺到床上。她觉得这事得偷偷告诉父亲,不然自己哪里去弄钱。她欠欠身,想起床打个电话去,望望壁上的钟,都快十二点了,这么晚,电话一响,母亲还不知会吓成什么样,那还保得了密吗?还是明早再打吧。

清晨六点多,常刘保接到女儿的电话时,幸好老伴去水塘里洗衣了。翠萍也没有遮掩,电话一通就气狠狠地嚷:“爸,你做的好事,玲玲的爸爸龚平安告了你,说他儿子是你的!”

常刘保半天不吭声,眼睛惊慌地转了转。翠萍说:“他这两天就回来找麻烦。你想想吧。谁也救不了你!”说完就啪地挂了。

常刘保瘫坐在藤椅上,一时也没了主意。自己这么多年,染指过的女人也不少,还都没翻过什么风浪。农村里,谁家女人不上环结扎?一孩上环,两孩结扎,墙壁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宣传口号,连小学生都会背。计划生育政策他熟透了,半年就搞一次妇检,谁也躲不掉。这个腊香,不就那么几次吗?怎么就出纰漏了呢?他想起秀气靓丽的腊香,当时羞涩而半推的样子,后来断断续续保持过一两年的关系,每年刘保都利用自己的权力给她家多些补贴,从城里开会出差回来,带过几次鞋子围巾之类的礼品给她,她对自己确实不讨厌呢。似乎与自己相好的女人,不论年龄大小,都不讨厌自己。刘保想起这些来,心里还是有些快乐。现在六十出头,退下来后,那个搞骚的劲头也淡了,偶尔还有些躁动,也只去两个年近半百的寡妇家。年轻些的大多外出了,剩下几个现在也不怎么睬他了。似乎她们有了新的相好。丈夫长年在外,一个年轻的妇人,长夜的寂寞是可想而知的。这个时代,谁还会崇拜贞洁牌坊呢。所以,村干部们稍微皮厚一点,得手的时候多。近两年刘保退居二线后,碰过几回壁,心里不免长吁短叹,觉得人心势利,自己虽然下台了,但过去自己一直对她们很真诚,也没有亏待她们啊。怎么就不念一点旧情呢。

刘保一边喝着茶一边琢磨着,他努力回想那个孩子的相貌,只偶尔看到过几次,也没怎么留意,照说那孩子该上小学了,可能就在乡中心学校呢,上午得去学校看看,再同翠萍商量一下,该怎么对付这场意外。他甚至想,如果龚平安不要孩子,那就干脆求老伴收下了,要不就送到大儿子那里去上学。可是儿媳妇也不怎么好说话。唉,真不是个事!这在他以往十几年的书记生涯中还不曾遇到过。

他看看表快到七点了,老伴还没回来,几件衣服怎么洗这么长时间。他急了,起身去门口望望,也不想去喊,破天荒去打米、淘米,点火烧饭。饭烧开了时,老伴一脚跨进门来,见他在灶间忙乎,喜笑颜开地说:“这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啊,从盘古到扁古,还从没见你替我烧过一餐饭呢。”刘保将筲箕放到瓷盆上,拿瓢舀着有米汤的饭粒倒进筲箕里,头也不抬说:“我吃完饭要去乡里办点事。炒点么菜?你洗好没?”

“你歇着,我这就来。”翠萍妈忙放下装衣服的提桶,手里还拿着一个装有青菜和萝卜的竹篮子。清早去菜园里摘些新鲜菜回来,这在她已经是三十多年的习惯了。菜园就在水塘边,洗衣摘菜洗菜一把做了,省事。

翠萍妈麻利地把锅抹干净,挖了一勺子猪油放下去,取了刀三两下把青菜切了,提起砧板倒进锅里,刘保在灶前已塞进一把松毛,火苗喷地窜出来。这炒青菜吧,最服猛火,刘保就喜欢吃猪油炒的青啾啾的菜,夫妻三十多年了,翠萍妈总是以男人的嗜好来安排饮食起居的细节。别看她背地里骂刘保“砍头的”,但只要刘保在家,在当面,翠萍妈总是把他当亲戚侍奉着,家务琐屑不让他动手,天天整整洁洁出门,干干净净上床。决不象别的男人邋里邋遢,一只裤管卷起一只裤脚拖地,衣扣对不齐,裤子拉练拉不上。总而言之,他在外面是说一不二的“书记”,他在家里是很有威信的“家长”。

刘保先去小学找到翠萍,把翠萍拉到学校门外,低声说:“你查一下,那个孩子应该在你们学校,二年级或三年级。”

翠萍敌视着他,很不耐烦地问:“你还想干吗?”她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没说出来。

“这不,我只是想证实一下嘛,哪能随便就让他来敲诈我。”他说这话时很自然,当基层干部是很能锻炼人的。“闺女,你不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吗?说不定是那个龚平安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就找茬子来闹离婚呢。”

翠萍心想,不是没这个可能。可他做了鉴定呀,只要他真的能拿出这个鉴定来,就得承认他。但现在这个社会,处女都可以做假,鉴定能一定是真的么?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刘保见她迟疑就说:“我看这样,我俩去教室外望一望,看那孩子到底长得么样子,心里就有点谱,我好有个准备,他回来找茬子,不会束手无策的。你说是不?”

翠萍带着她爸走进学校大门时,正好碰上下课,院子里闹哄哄的,这反而帮了翠萍的忙,她让她爸在门口等一等,自己去203班教室门口,找到一个同学问龚星在哪?同学扭头望望室内说那个四组第三位坐着的就是。翠萍僵硬地走到黑板前面,叫一声“龚星,你出来一下。”龚星听到喊声,扭头见常阿姨叫自己,愣了一下就赶忙站起来,跟着出来。翠萍带他来到刘保面前。

刘保惊讶地打量着这个极像自己的小男孩,特别是那个蒜头鼻子,在村里几乎是独一无二的。他心里五味俱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有些木讷地问:“龚星,你长胖了。念二年级了?”龚星看着刘保爷爷,点点头。“你平时在哪吃饭睡觉?”“家里”。龚星再无二话。

刘保心里诧异,这孩子怎么回事,这么不爱讲话。

上课铃声响了,翠萍说:“你上课去吧。”龚星赶紧跑了。

从小学走到女儿家的路似乎很长,刘保真的泄气了,一言不发,见翠萍的脸拉得很长很长,他知道女儿很难接受这个现实。他以前在女儿面前是多有威风和形象的父亲啊。这下矮了一大截。他不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开口。

翠萍闷闷地走进院里,回头把门闩了,瓜子脸成了马脸,像挂着个铁板,眼里含满气恨的泪水。她终于明白平时人们的窃窃私语都是真的,并非空穴来风。她偶尔捕捉到的一鳞半爪的话语,隐约感觉得到人们私下里对自己父亲不恭的议论,只是碍于她的情面,人们从来不在她面前直白说出。

这下全是真的了!如果传出去,自己的脸往哪放啊!还怎么在这些知根知底的老同事老牌友堆里混!翠萍的心火直往上窜!她恨不得打几拳,无奈是自己的父亲。脚前一把小竹椅,她咚的一声踢出门外,竹椅落到院中的水泥地上,散了架,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中有些孤苦无助,就像一个即将支离破碎的小家庭。

刘保看看女儿垮下来的脸,不敢吱声,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见茶几上有烟,抽出一支衔在嘴上,找了个打火机,按了好几下,才点着火。翠萍瞥了他一眼,透过烟雾,她看不出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境,有沮丧却又不完全是,反而似乎带着一丝窃喜。是因为老来得子么?这男人的心理,永远叫女人摸不透!真是怪耶。他以前是不抽烟的。

“躲是躲不掉的。这孩子怎么了?他怎么不喜欢说话呢?”刘保似乎是自言自语,“既然出了这档子事,我也不为自己辩护。作两手准备吧。反正我这把老脸豁出去了。”他依旧低头抽烟。

翠萍心里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说“脸”呢。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我今后还怎么在乡里做人?我老娘那里看你怎么应付过去。翠萍心里万分同情起母亲来。亏得她服侍了一个花心男人四十年!要是自己,早就同他拜拜了。

“我先回家去,那人来了,你就先稳住他。如果只要赔点钱,还好办。”刘保把烟丢进垃圾篓,站起身也没看翠萍,就往门外走去,他的脚步似乎蹒跚了许多。

父亲走后,翠萍倒进沙发,也不想买菜烧饭了,大脑里混混沌沌的,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算哪门子事呢?玲玲成了自己的女儿,而玲玲的弟弟却成了自己的弟弟!荒唐啊!前无古人的荒唐!

直到晓峰放学归来,见她痴痴的,就问:“妈,你干吗?怎么不烧饭啊?”翠萍一惊,起身进了厨房。小学放学的铃声传来,饭也熟了。正准备吃饭时,一个叫莉香的女孩子跑进来喊着:“常老师常老师!”见是自己班上的学生,翠萍迎出去问:“莉香,怎么啦?惊惊慌慌的。”莉香气喘吁吁,急切地说:“常老师,不好了,有个大秘密要告诉你。”

“快说!”

“我们班林齐馨、熠熠、高冉红下午要一起去自杀!”

“啊?怎么回事?”翠萍大惊失色。

“前些日子林齐馨她们几个数学没考好,被数学老师骂了一顿,她们说反正日子过得也没意思,不如死了好。死了还可以升到天堂,有玉皇大帝和孙悟空,还可以跟着一起去打妖魔鬼怪。”

“你怎么知道的?”

莉香低下了头,半天挤出一句:“齐馨也约了我,我起先答应了。我们都发誓要保密的。可是……可是,我昨晚接到我妈妈电话,她说今年外面收入不好,马上就回来,还给我买了羽绒服,明年不出门的。妈妈说好想我,叫我宝贝,她还哭了。我就……”

翠萍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她火急火燎地问:“她们什么时候走的?准备怎么个死法?到什么地方?”

“刚才下课才走。鸡公山那边好深好深的悬崖,齐馨说她以前跟人去捡过蘑菇,只要从山顶往下跳就行。她们说中午去街上买点好吃的,把口袋里的钱都花掉,不做饿死鬼。”

“快,你就在我家吃饭,哪里都不要去。晓峰,你去跟我们叶校长说一声,叫他派几个人一起来街上找,还要派人去她们家里。我先去鸡公山。”

晓峰拿出纸笔对莉香说:“你把她们的名字写下来。我去去就来。”

翠萍借了部自行车,急匆匆往鸡公山赶去。好几年不骑车了,她的车技本就不好,心一慌,几次摔进了地沟里,她顾不上疼痛,顾不上拍满裤腿的泥土,又慌张地骑上去。开始一路见到放学回家的小学生,渐渐地她把他们都甩下一大截了,骑了大约四五里地,没见到林齐馨她们的影子,她停下望望,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们是不会走许远的。看来还在街上。她想了想,掉转车头往回骑。

翠萍冲进街上,从路口直往上街头冲,眼睛惊慌地向两边梭,留心那些小吃店和日杂店。小小的街快走到头了,还是连影子都没见一个,她差点绝望得哭出来。正在这时,她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往两栋房子之间的夹弄里一钻,是熠熠!翠萍高喊:“熠熠!”车子就冲了过去,熠熠没听见似的,继续往里跑,一拐弯被房子遮住了。

小弄很窄,车子不好骑,翠萍丢下车,往后面追去。屋后是一块菜园,几棵树,一个草垛,一间矮瓦屋,那是厕所。没有人影。十分沉寂。翠萍怀疑刚才是不是幻觉,或者是人们通常说的鬼魂。她疑惑地走近厕所,探头朝里望,里面暗暗的,一个粪窖,很简单,根本藏不了人的。她疑惑地喊一声:“齐馨!”探脚踩进菜地,往屋后寻去。她似乎听到一阵轻微的蟋蟋嗦嗦的声音,她有些胆怯,但还是走到房子的另一边,睁大眼睛,没有!空无一人!连空气都纹丝不动。

翠萍的心突然掉进了冰窟窿里。三个十来岁的孩子!平时很乖的孩子,熠熠平时的成绩还是上等呢。如果没了——翠萍不敢想下去,“哇——”的一声一口哭了出来,“熠熠,你们怎么这么孬哇!你听老师的话,跟我回去吧!你们不要害老师了。你们要出事了,老师怎么向你们的爸妈交代啊!老师也活不成了。”她哭得十分凄切,父亲的私生子本就缠得她心焦,突然又来这么个事,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哭了一阵,诉说了一阵,翠萍正要抹抹眼泪,往回走时,听见一个声音怯怯地叫住了她“常老师!”

翠萍怀疑自己听错了,回过头来,果真是熠熠!背着书包站在她侧面,翠萍一把搂过,问:“你个孬子,有什么事不可以跟老师说!齐馨和冉红呢?”

熠熠用手往草垛一指,翠萍跑过去,见两个人偎坐在草垛脚下,泪流满面。见了翠萍,叫了声“常老师。”都低下头哭着。

翠萍拉着三个学生出了弄口,碰上来寻找的叶校长和数学老师等人,大家也没怎么责怪孩子们,叶校长说:“都回学校去吃点饭。”

翠萍说:“还是去我家吧。我家的饭熟了。”叶校长看看翠萍的脸色:“那行,你就同她们好好聊聊,了解一下情况。这事得重视。”

翠萍无力地点点头。她感觉自己虚脱了。

县里开了一次科局级干部会,部署建设中心集镇和加大招商引资工作力度。这在县电视新闻上已经播放了。高乡长和梅书记当天回到乡里一商议,觉得必须趁这阵东风把集镇和铁矿两件大事抓起来,梅书记抓集镇建设,高乡长抓铁矿的招商引资,第二天下午就在乡里开动员会,各单位所有的党员和负责人、各村领导班子所有成员都参加。

梅书记和高乡长很有信心,在动员会上慷慨激昂,一唱一和。要建设一个中心两条街道,即:一个集贸中心市场,沿公路开出两条平行的街道来,中间由步行街连接。虽然向阳乡地处偏僻,但乡领导还是想借此改变一下乡里的面貌,利用征地和卖地,这中间的差价就可以另行建起乡政府大院。这几年老百姓外出打工挣了不少钱,有了钱就不愿再住在闭塞的山坳里,县城离祖坟太遥远了,总感到还是本乡本土亲切踏实些,所以初步估计,还是很有市场的。

消息一传开,就有人开始打听地皮的价格,打听什么时候办手续,是乡里统一做房子呢,还是只卖地皮随各家自己建房。乡党委政府开了个联系会,就有关细节进行讨论决定。最终还是确定统一建好,这样能保证规划的整齐美观。做好了房子再卖现成的。当然,可以付款预订。

翠萍是不可能再去买房子的,何况她也没多少积蓄。她听高成林说,建设一个中心集镇,上一些有档次的酒店、歌厅、美容美发厅、专卖店、超市。还可以借此安排一些人就业。这样,这里就能繁华起来。

翠萍就问:“家家都开店,谁来买啊?张家到李家吃饭,李家到张家理发吗?”

高成林说:“栽好了梧桐树,不愁引不来金凤凰。”

“如果没有厂子、矿山,再怎么栽树,这个旮旯里,也没多少凤凰来。”

“常老师,你这话还真有水平,跟我们的想法一样。”高成林高兴起来,“这不,我们正把一些能人拉回来,进行竹木制品加工呢。妇女可以做咸菜加工,手工布鞋销路也很好,越是土里吧唧的东西现在在大城市里越吃香,还有铁矿,快了——你看吧。铁矿可是大手笔,嗨!”他兴致勃勃,手一挥,颇有点当年毛主席挥手的风度。

翠萍就笑了,乜斜着眼睛看高乡长:“这里提高了档次,是不是你就准备扎根了?不回城里的家了?我觉得圆梦酒店就已经不错了。”

翠萍近来在圆梦酒店打过几回牌,二楼有个小小的棋牌室,是专门给乡政府的人预备的。室内进行了简单的装修,不象有些人家是漂白的原始墙壁,上面还贴些乱七八糟的宣传画。乡里的宴席都是定点在圆梦。整个向阳街,也只有这一家饭店象点样。翠萍到县城里吃饭极少,只有几次同学乔迁之喜请客,她跟着去县委县政府招待所吃了几餐。都是在大厅里,自然也感觉不出什么异样来,毕竟那是县委的招待所,与乡下不好比较的。乡政府所在地的酒店这个样子不就够了吗?何况平时也没什么人上饭馆。乡下,有钱人不多,愿自己掏腰包进馆子的人自然也不多,平时,偶尔有家长请老师吃酒,这个档次的酒店也就够了。

翠萍心里倒是希望能有几家美容店。前些日子,儿子还说自己皱纹多了。也该去做做美容,女人是经不得老的。黄皮巴瘦脸上又有褐斑的女人,男人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高乡长看着翠萍笑笑,那笑有些意味深长,他忽然象想起什么似的,对翠萍说:“哎常老师,你一个月多少工资?”

“财权在你手上,我多少钱,你还明知故问。”

“过些日子有个事你愿不愿来干?”。

“还有什么好事落到我的头上?”翠萍很无所谓地问。

高成林想了想:“过几天再跟你说吧。”

一个周末的中午,翠萍接到高成林的电话,问她可愿去钓鱼。翠萍最近被私生子和学生自杀事件弄得愁苦得很。觉得钓鱼在空旷的野外,一望无际,或许可以消消愁的。下午一点,她准时在街头等高乡长的车子,刚站定掏出手机看钟点,一辆银灰色的出租车在她身旁停下来,高乡长伸出半个头来,笑着示意翠萍上车。翠萍拉开后座门,钻了进去。一看,里面除了司机,就只有高乡长一人,她问:“还有那些人啊?”

“你希望还有哪些人?”

“钓鱼,不是人越多越好嘛。人多热闹。”

“有些时候,人多狗屁臭。”

翠萍就笑。因为有司机在场,她不便多言,说漏了嘴可不好。

司机有些讨好地问:“高乡长,听说乡里开发铁矿的事有眉目了?”

高成林一听就高兴起来:“就是呀,昨天我才从香港回来,正式签订投资合同,合作开发。一期投资1000万。后面连年都要追加。嗨,我们这里终于要大变样了。矿山、集镇、大商场、大酒店,空气清新,山水秀丽,你说,谁还非要去县城呢?”

柳堤一晃就到了,车子在边上停下,三个人钻出车门,司机打开车后盖,取出一个长条型的大包,问高乡长:“我送下去吧?”

高乡长点点头,司机就径自提了包和装了矿泉水的方便袋往堤坝下走去。

高乡长说:“这里清静,我们今天就在这钓。走吧,常老师。”

微风吹拂,湖面上漾着浅浅的轻波。靠公路边的湖汊里,一大片老荷叶依然顽强地在水面摇曳着,偶尔还能看到几支没有被摘掉的干枯的莲蓬。弯到一处突出的田埂上,高乡长迎着风说:“好了,就在这吧。小李,你先回去。要车时我再叫你。”

翠萍说:“干吗兜着风啊?”

“这你就不懂了。待会儿我慢慢告诉你。”

司机小李告辞走了。高成林将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折叠的小蓝布椅子,又拿出一把折叠伞,再拉开另一条拉链,取出三根钓鱼竿,两根一样的,一根很短的。高成林说:“这几根竿子你猜要多少钱?”

翠萍早听说过有些钓鱼竿很贵的,既然要猜,肯定不一般,就说:“八十元吧。”

高成林只笑,翠萍就补充一句:“两百。”

“你太不愿意说了。这可是正宗的韩国货。”

翠萍用眼询问着。高成林说:“这一根780元,那根560元。那根海杆900元。这还不算贵的。”

“妈呀,你们男人的消费可比女人要高得多!加上抽烟喝酒,你们一年要多少钱啊?”

“自己掏钱的不贵,贵的不是自己用。”

“还是当官好啊,什么都不用自己买。”翠萍懒得就这个问题多说,就问:“我用哪一根竿子?”

“你想用哪根就用哪根。”然后就朝翠萍坏笑。

翠萍心里甜丝丝的,嘴上骂着“你无聊。”顺手接过高成林伸过来的竿子问:“我现在做什么?”

“你帮着上蚯蚓就行。”

“这——还不简单。”翠萍拿起蚯蚓袋子找蚯蚓。

高成林拿出一小包油饼,用手捧几捧水放进饼里,双手在袋子外使劲一按,然后又掀掉袋子,将油饼揉按几下,掰成两半,分两次往水里撂过去,水面上溅出两个旋涡。

他说:“这叫打窠。是吸引鱼群的强力诱饵。”

“钓鱼还这么多讲究啊。”

“你把鱼钩甩到那窠里,盯着那浮子的动静就行。”

“什么时候拉啊?”

“浮子往下沉时你就喊我。不过声音不能太凶了,免得鱼儿都吓跑了。你以前钓过没有?我先给你做示范吧。”

“以前没钓过。这有何难?不就耐点心嘛。”

“你这话说对了。钓鱼关键就要耐心。钓鱼运动也是考验人的耐心。你得耐心地等着它来咬钩。再好的诱饵,它如果不咬钩,还是望洋兴叹。”

“如果它不上当呢?”

“一个下午一条都钓不着的情况也有。不过它饿了,还是会忍不住。跟人想吃东西的道理一样。你难道没有这种体会吗?真正饿的时候,再贵也得买。真正饿的时候,只要是吃的都是美味。”高成林又做出一种坏笑。

翠萍没理会他的话,聚精会神起来,站着用右手握竿,定定地看着水面的浮子。那根三寸来长的浮子有大半沉进了水里,只伸出半寸在水面上。随着微风阵阵拂过,水面上漾起的微波叫翠萍的视觉渐渐模糊,她揉揉眼睛,说:“嗨,怎么还没动静啊?时间长了还真有点吃不消,眼花腿酸的。”

“要不钓鱼怎么叫体育运动啊。”

翠萍打了个哈欠,感到站着实在太累,就式蹲下,眼睛还是盯着浮子,盯着盯着,仿佛看到一条人面鱼身的小东西从深水里优美地游过来,它不是贪婪地用嘴去衔钓饵,而是灵巧地划过一道弧线,迅疾地用前鳍将浮子拍打一下,浮子剧烈地晃动起来。翠萍大喊:“鱼!美人鱼——”

高成林一听,大笑:“哈哈哈,美人鱼?”他看着翠萍。

“真的。我分明看见它把浮子掠了一下,就逃走了。”翠萍回过神来,脸一下子就红了。

“你自己是一条美人鱼吧。”

“瞎扯!”翠萍红着脸娇嗔地回一句。

“哎,你说,美人鱼会轻易上钩吗?”

翠萍不吭声,想起美人鱼的故事,心咚咚咚地跳起来,只觉得脸烧得厉害。那边高成林哧溜一声,扬起竿子,一条鲫鱼在空中活蹦乱跳。

翠萍“耶——”地喊了起来,连忙放下自己的竿子,兴奋地跑过去,伸手去勾鱼。高成林故意将鱼竿扬一扬,说:“小心啊,别自己掉到水里了。”

翠萍一边追着捉鱼一边大叫:“你差劲!你再逞能它真要跑掉了。”

“真正饿了的它就不会跑。”高成林放低鱼竿,翠萍终于把鱼抓住。高成林靠近她身边说:“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翠萍装着没听见的样子不答话,只顾去取卡在鱼嘴里的鱼钩,一不小心把鲫鱼的嘴边弄出了血。她有些不忍,说:“怎么办?它淌血了。”

“你还真当它是美人鱼啊?呆会儿回去后不也要杀它吗?”

翠萍不吭声,小心翼翼地把鱼放进水边的网篼里。鱼在网篼里摇摇尾鳍,呼扇着小小的嘴巴,仿佛在感谢人们又把它放回水里了,它怎么知道这是个小小的网兜呢。一丝不忍忽然掠过翠萍心尖,她转过头对高成林认真地说:“最好是放掉它。”

高成林看看她的脸色,笑着说:“常老师大发慈悲,我没意见。”

翠萍将网篼提起,把鱼抓出来,放到眼前看一看,说声:“你走吧。”一扬手,丢进了水里。

那鲫鱼沉进水里,瞬间又浮出水面,在翠萍面前徘徊一阵,象是告辞,然后摇摇尾巴,向深处游去。翠萍笑了:“嘿,它在谢谢我呢。”

高成林说:“这样的好事,谁都乐意做。”

水面复归平静。

翠萍呆望一会儿,甚觉乏味,便又去拿起自己的那根竿子,说:“我的怎么还没有鱼儿上钩啊?”

“小猫钓鱼的故事你应该很熟吧?”高成林笑着。

“那还用你说,课本上有哇。只是老这样呆望着,心里焦急呢。”

“你还没修炼到我这个境界。我来钓鱼,是为休息,给心放假。我每完成一件大事就好好放松一下,人老是紧绷着神经容易得病的。你别看一个小小的乡政府,其实杂七杂八,一大摊子事呢。只要在乡里,就别想有清静的时候。”

到傍晚的时候,两人加起来还不足三斤鱼,都是鲫鱼。高成林说:“还好,总算没有空手。你拿回去还能吃两天。我生怕被你放回去的那条鱼会通风报信,其它的鱼都不来上当呢。要是第一次请常老师钓鱼,空着手回去,我就太没面子了。以后请都请不动呢。”

翠萍笑笑:“谢谢啦。乡长大人有请,哪还敢不来?”

高成林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说:“那好啊。有件事还真得要抽调你,你听不听指挥?”

翠萍问:“什么事啊?又来了。”

高成林想起“放长线钓大鱼”的话,就暗暗笑了。他抬头望望浩淼的湖面,扬起胳膊,使劲地伸了个懒腰,大喊一声:“啊——”,把翠萍惹得大笑起来,“怎么啦?练嗓子啊?”他不回答,一面掏出手机叫司机,一面想着。同一个年轻女人单独在一起还是很愉快的。一个人来钓鱼太乏味,人多了又烦。况且这样的交往既不会使自己跌价,也避免了许多是非。翠萍是小学老师又是村里老书记的女儿,既能同自己对话也不会口无关栏的,她这样的身份很合适。高乡长在电话里的声音也就很愉快,司机听了不由多问了一句:“乡长,看来今天钓了不少吧?”

“快点快点啊,我饿死了。中午光喝酒没吃饭呢。”挂了后他将手机放进裤腰皮带上系着的小皮包里,翠萍看到皮包上一个老人的头像,就打趣:“领导身上都是名牌,体恤衫是梦特娇的,裤子是战尔的,皮鞋是澳杰的,皮带是鳄鱼的,连这个小手机包都是老人头的。”

高乡长笑了:“没办法,有人献殷勤,老拒绝也不好。何况接些小礼品算不上受贿。不然,要当官干吗?当官总比当老百姓多点好处。”

“你讲的是实话。不象有些人,明明碗一装着盒子一盖着,他非要假猩猩唱高调。听说教育局的贾局长逢年过节一家家回礼,跟着老婆一起,提着大包小裹的烟酒。”

“作秀。那他家怎么做得象皇宫一样,听说还有好几处房子,省城都有。”

“是啊,我也常常想。何必要装出那个样子呢。这个社会,谁不知道当官的有好处。”

“不说这个话题了。走吧,到公路上去等。”翠萍跟在后面提着鱼,又问:“你到底要我干什么嘛?”

“铁矿马上要开采了,我方也要出几个管理人员,乡里有男的,女的还真不好找。其他机关单位正式职工也不一定愿意来,我想你倒是很合适。”

“我哪行?我又不懂什么矿石不矿石的。”

“不是叫你当工程师,是搞办公室。”

“我又没搞过办公室。”

“那有什么?又不是让你当经理。办公室的事有你这个文化水平,到时候就会干了。收入肯定比你当教师多。你去把电脑学熟就行。”

“不保险吧?”

“代课教师保险吗?”

翠萍迟疑了一下就说:“我得考虑一下。”

“一个月后回答我。一个月后前期工作就要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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