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容春节难得休息了一天,难得有独处的时光。林占明邀她一起吃饭,却被她拒绝了,她觉得好笑,以前林占明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时候,哪怕档期再满也要为他空出时间,从不拒绝他见面的要求,而现在林占明对她上了心,她反而不想理他了。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人性本贱吧。
她独自待在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完全感受不到节日的气氛,反而觉得自在,她见过太多喧嚣和拥挤,此刻只想要片刻安宁。新年对她来说,一直是这样冷清的,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如果一定要把出生的地方称作“家”的话。
她没有父亲,母亲荣玉则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小时候她经常宁可自己也没有母亲。荣玉温柔时把她当做自己的全部,凶狠是仿佛她是世上最可憎的仇人,而后者的时间远远超过前者。听人说荣玉年轻时很美,她难以想象,印象里她一直是瘦削、刻薄、势利的女人。小时候总有人捏着她的脸,说她长得像她妈妈年轻的时候,她总是一脸厌恶地扭开头。有一次她的母亲听见这样的说法,抱住她痛哭流涕,说自己对不起她,希望她长大后姿色平庸,然后又忽然愤怒起来,对她又打又骂,说她是个下贱坯子。
她一开始错愕而委屈,后来就麻木了,母亲是个神经病,她这样对自己说。长大后她渐渐有些理解她,一个美丽但贫穷的女人,生活一定有许多不如意,但理解归理解,她绝不能原谅她。她不能原谅她把对生活的不如意都发泄在自己的身上,仿佛自己是瘟疫的根源,但生下自己的,明明是她。小时候,因为没有父亲和母亲的癫狂,她在学校受了很多欺负,她学着凶狠地吓退那些对她的家庭品头论足的人,学着利用讨好、追求她的男生,唯独不曾让自己依靠荣玉。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美,大家都说她长了一张明星脸,看着电视上风光无限的女演员,她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归宿。那个缥缈而耀眼的梦,支撑着她与全世界周旋作对。而当荣玉发现她的梦想,毫不犹豫地揪住她的头发,用最难听的字眼咒骂她,就在那一刻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摆脱这个家,摆脱这个疯女人。
后来有一天,她忽然发现荣玉变了。那天早晨,她早起给自己做早饭,看见荣玉对着镜子缓缓地梳头,把她那一头蓬乱的卷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竟有一丝温柔的神色。她觉得惊恐,以为自己没睡醒,温柔这种表情仿佛从来与她不搭界。后来她开始穿素色的长裙,开始画浅淡的妆,开始细声细语问颜容想吃什么。颜容第一次相信她曾经美丽过,但她只觉得害怕,害怕这样突然的转变是她彻底疯掉之前的回光返照,因而活的战战兢兢。
再后来,她终于知道这都是因为一个男人。哈哈,男人,荣玉的生活里出现过很多个男人,嚣张的,凶恶的,瞧不起人的,满口脏话的,色眯眯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但这一个有点不一样,他儒雅、挺拔、英俊,坐在她们逼仄的小出租屋里,显得格格不入。一定是个虚伪的人,颜容嗤之以鼻。
她以为这个男人也很快会离开,会被另一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取代。然而没有,一个又一个月过去了,这个男人还在她们的生活里,每次都带来礼物,一次次装作友善地和她搭话,甚至挽起袖子修理坏掉的水管和马桶。
荣玉也日益改变,变得举止奇怪乃至“恶心”。她总是含情脉脉看着这个男人,为他的话抿嘴而笑,脸上甚至显露出羞涩的红晕。她在一旁冷眼旁观,如果这个男人见过她母亲平日里泼辣无赖的样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待得下去。
一日傍晚,吃过晚饭,颜容要出门时被荣玉叫住,说要和她谈一谈。谈一谈?她和荣玉从来没有“谈一谈”这回事,只有荣玉对她单方面的咒骂和毒打。她环抱手臂,扬着下巴:“什么事儿?”
荣玉搓着双手来回踱了几步,看得颜容心烦,她从没这样犹犹豫豫过,不管多么难听不堪的话,都是张口就说,于是催促道:“没事儿我就去上晚自习了!”
荣玉转过身:“妍妍,你觉得……何叔叔怎么样?”
颜容一下子厌恶起来,又是那个男人!她没好气道:“什么怎么样?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妍妍,其实,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在你出生之前。”荣玉双手紧紧攥着,边说边抬眼窥她的神色。
“哦,怪不得,我说他这种人怎么会对你感兴趣。”她忍不住讥讽。
荣玉一下子被激怒,扬起手来:“你胡说什么,你这个……”她硬生生咽下了后面的字眼,也硬生生放下了手,极力忍耐着:“你不用冷嘲热讽,我们的事儿你不知道。”
“我没有任何兴趣。”颜容没能激怒她,觉得惊讶又无趣,转身欲走。
“他是你爸爸!”身后突然传来荣玉一声急切的喊叫。
颜容僵在了门口。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爸爸?她没有这种东西,从出生到现在十八岁都不曾有过。她马上要成年了,又冒出来一个爸爸?而且是一个衣冠楚楚、一看就过着好生活的男人!她环顾自己和荣玉租住了多年的逼仄房间,突然想笑。
“爸爸?爸爸是个什么东西?”她甩下这句话,甩门而出。
走出了好远,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颤抖,手指攥得紧紧的,怎么也展不开。她没有去上晚自习,二是沿着横穿小城的河一直走,这条河的源头在哪里呢?她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在她十几岁的人生里,荣玉只能算是她第二恨的人,而第一名,是她从未谋面的父亲,那时她所有痛苦的根源。
小时候她幻想过,也许他是一个流浪艺人,也许是一个酒鬼,也许是一个赌光了棺材本的赌徒,无论如何,总归是一个和荣玉一样无法为自己的人生复杂的人。然而她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是显然过着令人羡慕生活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