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是下午两三点的样子,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天幕上几缕轻烟似的白云,越发衬得天空瓦蓝纯净,无一丝杂质。
杜杜鸟在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地里捉虫子,玩得兴致勃勃,到底还是个孩子,昨晚吓得脸色铁青,差点儿尿裤子,这会子全都忘了。
我自行李中取出水囊递给艳少,他微微摇头,表示不渴。
时间静静流逝,大约两柱香的功夫,官道那头终于扬起了一小股灰尘,隐有马蹄声响,少顷,一骑骏马夹带着一路尘烟,飞驰而来。
马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年,身姿清挺,即便在滚滚风尘中亦如山涧清泉,纤尘不染。
我恍惚又回到第一次见到风亭榭时的那天,少年白衣俊秀,丰神俊朗,黑曜石般的眸子透出温和的光芒,偶尔泛起羞涩的笑……
但是,那样一个小谢,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此刻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他的妹妹风净漓。
她脸上的表情,似乎不愿多看我们一眼,单刀直入的说道:“楚先生,我冒着欺君的危险,放过了容疏狂,现在轮到你履行承诺了,那批宝藏到底在哪里?”
艳少微微一笑,道:“恐怕还要等上几天。”
风净漓脸色一变,警惕的问道:“什么意思?”
艳少道:“假如不出什么意外的话,那批宝藏此刻应该已经到济南了,风姑娘尽管带着你的车队上路,到时我们在济南碰头……”
风净漓冷笑一声:“楚先生是在耍我嘛?你们进入南京城左右不过三天的功夫,那批宝藏怎么忽然就到济南去了?”
艳少不动声色,微笑道:“风姑娘,你确实被人耍了,不过,耍你的人不是我楚天遥,而是林晚词。”
“究竟是怎么回事?”风净漓提高嗓音问道。
“林晚词假意要将宝藏献给皇太子,挑唆你来杀疏狂。实际上,她已经让蓝子虚将宝藏偷偷运走了……” “是嘛?”风净漓眯起眼,语气很不确定。
“风姑娘,我们不妨来做一个假设。”艳少缓缓道:“倘若你我之间没有约定,这个时候,你应该在押运宝藏前往京师的路上。那么,身在南京的我就会发现宝藏不翼而飞,林晚词必然推得一干二净,她敢这么做,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风姑娘你呢?你将这十几箱的石头献给皇太子,你猜他会有什么表情?”
风净漓闻言紧紧抿着唇,面上尚没有什么表情,眼底却露出不易发觉的惊骇之色。
艳少笑笑,续道:“风姑娘,我们只需保持昨晚的信任,你放心的去济南,自然不会失望……”
风净漓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此一时,彼一时,昨晚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楚先生需要我的帮助,现在,楚先生需要我做什么?我又怎能轻信你?”
“这么说吧,风姑娘!”艳少换了一副口吻,“你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那批宝藏现在不在我的手上,你只能先去济南。我已经派人前去处理,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在济南了……”
“咦?”我微感惊讶,忍不住问道:“凤鸣和泓玉不是去给雷攸乐送信了吗?”
艳少侧头对我一笑,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似的,解释道:“林晚词为了这笔宝藏,派出御驰山庄天字组的几名高手前来押运,单凭凤鸣和泓玉二人,绝不是他们的对手,也运不走那么一大批东西。但是,如果有雷攸乐帮忙的话,情况就不同了……”他说着顿了顿,举目望向远处,沉吟道:“二十年了,她的武功想必大有进步,不至于让人失望,更何况她出生镖局,押运那批宝藏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我恍若大悟,却还是忍不住吃惊:“你真是一只千年狐狸啊,不,千年狐狸也没你厉害,哼哈!那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却一直瞒着我……”
“不,疏狂!”他温柔的打断我,微微苦笑道:“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有一种隐隐的预感,遗憾的是,我的预感总是能成为事实。”
他说完自嘲的笑了笑。
风净漓一直静默不语,这时,终于点头说道:“好!我就再相信你一次,我们济南见!”
她说完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转瞬不见了踪影,只余一小股尘土在风里飘荡。
天空碧青瓦蓝,辽阔的大地上,长风驱使着蔓草野花恍若波涛一般起伏不绝,送来一阵阵清甜的花香。
艳少望着田野里金灿灿的油菜花,忽然发出感叹:“疏狂,我老了。”
我心头猛地一震,吃惊的看着他,他有许多日不曾说过这样的话。
我放柔声音问道:“怎么了?”
他不言语,兀自凝望着那一片田野,深邃的眼瞳里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冰封,可以将外界的一切不动声色的反射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轻轻道:“骄傲与自卑互为一枚铜钱的两面。我老了,疏狂,老去令我自卑,你可明白?”
我惊骇得失语,怔怔看住他,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说不清是心酸还是心疼。
我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傻瓜,每个人都会老的,在时间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他低哑着声音缓缓吟道,然后低转过头来,抬手抚摸我的脸,窅黑眸中隐含着无奈的笑意。我再也控制不住,热泪滚滚直下。他伸臂拥抱我,静默不语。
良久,有一个声音小心翼翼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我就着艳少的衣服擦了擦眼泪,抬头看见杜杜鸟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怀里抱了一大束油菜花,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艳少,终于忍不住好奇的问:“楚先生,容姑娘哭什么啊?”
“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我与艳少异口同声地喝斥他,然后相互看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眼见日头偏西,我道:“我们上路吧,要赶到济南还得好多天呢。”
艳少点点头,三人打马一路前往济南。
说起来,自打我穿越以来,一直就过着颠沛流离马不停蹄的生活,先是从苏州赶往济南,在济南休息个把月,又辗转太原,再由太原一路经聊城到南京,现在又得赶回济南……这种生活真是叫人感到深深疲倦,我以前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会羡慕什么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这哪里有什么快意可言,一天马骑下来,骨头都要散架。所谓行走江湖,说起来似乎很洒脱不羁,自由自在,真正置身其中那又另当别论了。旅途劳累不说,洗澡换衣都极不方便,卫生条件极差,还要随时做好没地方睡觉吃饭的准备……
待到晚上投宿的时候,便跟艳少说,很想找个清幽的地方长久的住下来,赏阳春白雪,听高山流水,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他听得直笑,道:“真有那么一天,你肯定又要嚷着无聊了。”
我斩钉截铁回复他:“不会。”
他勾起一弯笑影,眨眼道:“打赌?”
“好啊!”我哼一声。
“先说好赌注。”他笑嘻嘻的凑到跟前,双目亮晶晶看住我,仿佛一定能赢似的。
“嗯,这个嘛!”我沉吟一下,道:“我若的输了——”
“如何?”他极难得的露出顽童表情,迫不及待的问道。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有些泄气,只得道:“呀,没道理我会输啊,我是一定不会输的。你还是说说你输了如何?”
他嘴角笑意渐深,曲指敲敲我的额头,道:“看看,没有信心了吧,每逢你胡搅蛮缠的强词夺理,肯定就只剩下耍赖这一招。”
我笑着叫起来:“谁耍赖了?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哪怕是无聊得发疯,也绝不说出来,这样就也不能算是输了。”
他微笑不语,伸手摸摸我的头,顺势抚上我的左脸,声音低沉的说道:“疏狂,我会尽我所能不让你感到无聊,但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到时候,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心里微微震动,抬手覆上他的手背,侧头亲吻他修长美丽的手指,柔声道:“你也一样,如果有那么一天,也请你一定让我知道。”
他静默一会儿,道:“我想我是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继续道:“疏狂,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我想让你知道——”
我连忙打断他:“我知道。”
他握紧我的手,固执道:“可是,我还是必须说出来,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句话,你看,我马上都快四十岁了,你忍心不给我一个机会?”
他说着停下来,西窗外的月光漫进房里,清霜般的皎白月光倾洒在他清俊温柔的脸上,他微笑着,一双窅黑明亮的瞳仁里无比清晰地映着我的模样,正用力抿住唇,明澈的眼波里隐约泛起水光,似哭要笑的样子,仿佛有些痴痴傻傻的。
静默中,他轻轻启唇吐出三个字:“我爱你!”
“我爱你,疏狂。”
我隐忍的泪成功地落下来,抬手他的肩膀上重重打了一下:“真讨厌!明知道人家听了会哭,还讲出来……”
他反手握住被打中的肩膀,睁圆一双乌黑眼眸,叫起来:“这就是你对我爱的回应?”
我脸上还挂着眼泪,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拉过他的双手,将他修长温热的手掌合在掌心,柔声道:“在我的那个时代,有一首歌叫做《宽恕》,里面有两句歌词,当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在想,有一天,我要将这两句话对着我最最心爱的人说。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嗯,这两句话是这样说的——”
我看住他,微笑道:“我是你执迷的信徒,入死出生,由你做主。”
他微微一震,却不言语,窅黑眸底渐生笑意,深邃目光温柔得要溢出水来。两人傻看了一会,他俯过身来正要亲吻我的脸,忽然又顿住,两道眉毛微微蹙起如同隐约的山峰。
我一怔,遂即听到房顶上有一连串细微的轻响急掠而过。
近日来,我的好奇心大减,严格奉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现代生活作风,不愿再理会江湖中事,便开玩笑的说道:“良宵美景,锦衣夜行……”
艳少倏地抬手覆住我的唇,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我噤声,他静息凝眸细听一会儿,奇道:“声音很杂乱,人数不少,好像有人在使追风剑法,难道是林少辞……”
我一愣,忙道:“我们去看看。”
他站起生,我们出门展开轻身功夫向着西北方向追了一段距离,他忽然停下来,道:“我去看看,你留下来照顾一下杜杜鸟。有什么意外的话,切记先求自保。”
我会意,点头道:“小心。”
他含笑俯下身,嘴唇蜻蜓点水般掠过我的脸。然后整个身影宛如一道白练般划破夜空,没入沉沉夜色之中,不见了踪迹。
夜晚的天空澄碧高远,碎金子一样的群星装饰得银河宛如玉带般横戈在长空,星光璀璨。夜色宁静悠远,空气中有极轻淡的一缕花香随风飘散开来。
我静立在客栈的廊下,睁目寻找花香的来源,借着清朗的月色,只见后院角落里的两株月季开至荼蘼,片片残红落了一地。身后的房间里,杜杜鸟翻了一个声,嘴里嘟嚷两句,好像是喊着林晚词的名字。
我不禁苦笑。
林晚词若是知道这笔宝藏被劫走了,不知道会有什么举动?还有林少辞,他作为御驰山庄的少主,难道真的完全不在乎?真的抛下山庄不管了?他今晚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暗自思忖片刻,将裁云刀换到左手,正准备靠换个姿势在墙壁上倚一会儿。恰在这时,房顶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悉索之声,我悚然一惊,尚不及做出反应,便听两声“咔嚓”窗棂断裂声——
我心中不妙,急忙飞起一脚踢开房门,迎面一道寒光迅疾而来,立刻侧头闪避开去,那道光擦着右耳掠过去,“咄”的一声插在了门板上,却是一支袖箭。
电光石火的瞬间,一道人影自后窗窜了出去,床上空空如也,杜杜鸟已被对方捉去。
我连忙翻出窗外,认准前方的一点黑影紧追不放。那人的身态极之轻盈灵动,异常快速。我一边竭力追赶,一边在心底不胜惊讶:这样高明的轻功,就我所知道的人里面,大概只有艳少能胜过他。却不知他是什么人?抓走杜杜鸟想干什么?
那人全然不知避讳城里的夜间巡差,一路飞檐走壁、翻墙越舍直往城南郊外奔去。或许是手里提了一个人的缘故,他在出城之后脚力渐渐慢了下来。
我不想跟他这样追逐下去,平白的消耗体力,于是,提高嗓门叫道:“喂,前面的朋友,你是哪条道上的?有什么事慢慢说,你抓个小孩子干什么?”
谁知他竟充耳不闻,一路在林野之间奔行如风。黑色的衣袍被夜风吹起,越发显得那身材枯瘦得像一根竹竿,在丛林之中几乎不可辨认。
我又叫了两遍,仍然没有得到回复,一时也无计可施,只得继续追下去。约摸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丛林的尽头忽然出现一座古刹,青灰色的塔尖在夜色下显得突兀而诡异。
待我奔到那座寺塔跟前,那人蓦地消失不见了。
寺塔周围尽是森森古树,枝叶茂盛浓密,错综盘结。银色的月光见缝插针的从密实的林叶之间漏下几缕银辉,勉强能使我看清眼前的古寺,寺塔的外观有些破旧,殿门洞开着,好似一头怪兽的大嘴,里面漆黑一片,看上去极为阴森幽冷。
我心里有些害怕,又担心杜杜鸟的生死,只得硬着头皮慢慢走进去,每一步都夸得极为小心谨慎。殿内有一种腐朽残败的气息,仿佛有很多个年头不曾被人造访,更别提供奉香火,殿内的地上尽是落叶,一脚踩上去沙沙作响,令人莫名其妙的心头一跳。
我走了几步,停下来,亮开嗓门叫道:“朋友——”
话音刚起,忽听极凄厉的一声怪叫,遂即一大片黑影急速扑簌而来,我头皮一紧,第一意识就要抽刀出鞘,那阵黑影快捷无比的掠过我的头顶,飞了出去。
原来是一群不知名的夜鸟。
我抽到一半的刀僵在半空,暗自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泛起自嘲的笑意——以前经常在武侠小说里看到一句话叫做:艺高人胆大。我这身本领也算是高的,怎么还这么胆小呢?
我定了定心神,重新叫道:“朋友,你有什么事敬请现身赐教,不要伤害那个孩子。”
没有人回应我,只有我的余音在空荡的殿宇内回响不散。
殿内的窅暗漆黑宛如鸿蒙未开的伊始,白色的月光在殿门口探了探头,又缩了回去,似乎连它也惧怕这股浓稠黑暗似的。
我静立两分钟,双目勉强能适应黑暗,方才摸索着跨进一道门,猛地一眼看过去,周遭皆是影影绰绰的人像,大约有十几个,顿时吃了一惊,退后半步横刀身前全神戒备,但是等一会儿,不见对方有什么动静,且不闻半点声息,方才意识到这些可能是寺里的罗汉菩萨像之类的。
照这样下去,还没找到杜杜鸟,我就先把自己给吓死了。
我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试探着朝前迈出一步,右脚尚未落地,就在这一刹那间,我感觉一股杀气,一股非常强大的杀气。静谧的殿内忽然,响起无数个细微的响声,暗器摩擦空气的声音,这股细小的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声音,恍若交响乐般一齐向我奔涌过来。
是一种本能,害怕,抑或求生的本能,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拔出裁云刀,挥舞成一团团电光般护住周身,耳听一阵阵“叮铃”“叮铃铃”的轻响,暗器纷纷落地。
空气中有一会短暂的安静。
然后,我感觉到空气中有一个东西正在缓缓地向我逼近,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可以肯定,那是一柄利器,锋利无比,寒气逼人。
这柄利器来得极慢,然而,那股寒气却极其犀利,仿佛已经切开了我的肌肤,自我的血液一点点传输进去。
蓦然,一声尖锐破鸣声撕裂了室内的宁静,杀气骤然暴涨,酷烈倔强,且无比迅捷。我不及思考判断,仅仅凭着直觉反手挥出一刀,然后,感到手臂微微发麻,只听一声清脆的利器断裂声,有什么东西斜飞出去,铿然撞在右手边的第三尊佛像上,溅出几缕美丽的火花。
借着火花闪烁的瞬间,一道黑影在左边的人像之后疾闪不见了。
我连忙叫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引我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回答我的是无数暗器,密集如飞蝗蜂拥而至,如雨似霰。我挥刀挡掉暗器,认准最近的一尊佛像跃上去,藏身在其背后——既然你要玩躲猫猫,我就陪你玩吧。
佛殿重新陷入了死寂一般的静谧。
我屏息聚神,凝听室内的声响,左手握着刀鞘,右手握着裁云刀柄,依稀感觉掌心里沁出了丝丝汗珠。
如此过了片刻,空气中忽然飘起一缕淡淡的异香。
我刚吸了一小口,便觉得微微头晕,心知不妙,急忙闭住呼吸,暗自运起艳少昔日传授的内功心法,一边在心底大骂对手太歹毒,招招阴险狡诈,无所不用其极,也不知道容疏狂究竟得罪了谁,这么多人想要她的命。
又过了一会儿,对面的佛像后面有了极轻微的声响,一个黑影走了出来。
我认准他迅疾飞扑出去,对着他奋力挥出一刀,眼看就要砍中他,忽然手臂一软,裁云刀“咣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两腿一软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那人缓步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停下脚步,静默有顷,忽然双掌一击,黑暗中立刻亮起了一线火光,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来的是两个人。
其中一人伸脚勾起地上裁云刀,笑道:“这么一柄好刀,真是可惜了。”
这人的嗓门极为尖细,笑起来犹如夜枭。
然后,有人将我提了起来,三人走了一会儿,忽然停下来。
那个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正中间那一个。”
他话音一落,我就听一声轻响,遂即被扔进了一个黑暗的所在,头顶上有一个东西重重的阖了起来,鼻息间充盈着新鲜木材的味道。
我睁大双眼,一边轻轻揉了揉摔疼的胳膊,一边揣摩这三人的身份,仅听声音,我非常确定自己没有见过他们。三人的武功之高极为罕见,不可能是无名之辈。难道说,他们和容疏狂之间有什么过节?除了御驰山庄,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恨我至此?抑或,他们是所谓的江湖正义之士,冲着艳少来的?
忽然,外面传来女子的哼哼之声,低哑,短促,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和一连串混乱的声响,几乎令人忽略。
那个声音尖细的男人似乎是个头领,只听他说道:“左边第二个。”
遂即,又是一阵开阖之声,女子的挣扎哼叫声戛然而止,然后只听“嘭”得一声响,周遭重新陷入静默。
左边第二个,正中间那一个?
我隔了一会儿方才醒悟过来:这岂非是说,又有一个女子被扔进了一口棺材。言下之意,这里绝对不只两口棺材,否则也不用这么排什么左右了?
蓦然,我感觉自己一颗心怦怦直跳,越发觉得这件事诡谲异常。
“还差两个,这就算是齐全了。”有人一边踱步,一边笑着说道,“咱们也可以交差了。”
“时间也差不多了,老七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另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声音道:“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那个尖细的声音极轻蔑的冷笑了一声,加重语气说道:“咱们的人什么时候出过岔子?出岔子,那不是天字老贾的看家本领嘛?”
他这话一出,其余的两个人异口同声的笑起来,一种同仇敌忾的战友特有的笑声。
那人停顿一下,又哼道:“连容疏狂都是咱们的囊中之物,那两个丫头又能有多大的能——”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空气中忽然陷入死寂的沉默。
依稀有什么东西被摔在了地上,然后,室内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我是没多大的能耐,不过稍微懂些下九流的功夫,三位是前辈高人,斗胆请教尊姓大名?”
语气不乏讥讽之意,隔着厚厚的棺木,我觉得这个声音有一些耳熟。
那三人没有答话,不知是过于震惊,还是过于镇定?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声响,兵刃铿鸣声,女子的惊呼声,混乱的脚步声,衣袂的摩擦声。
“小心她的毒。”那个尖细的嗓门忽然叫了一句,颇为刺耳。
他话音刚落,空气中立刻便响起一股尖锐的破鸣声,大约又再放什么暗器。破鸣声刚刚响起,那女子便短促的叫了一声。
我心知不好,再也顾不得许多,当即奋力一脚踢起棺盖,直击那个尖嗓门的家伙——下脚之前我便已辨认好了他的方位,这一脚可谓是用了我毕生的功力,实乃石破惊天的一式,用苏轼的话就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当然了,是不可能卷起千堆雪的。
果然,那棺盖宛如离弦之箭直直撞在那人的身上,他连一声惨叫也没来得及发出来,便倒了下去,生死未知。
另外二人不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搞懵了,还是被我的旷世武功给震撼住了。一时竟没有动静。我当然不会给他们醒过来的机会,身动如风雷幻电,两手分施流云出岫指,眨眼之间点住了他们的穴道。
我拍拍手,在其中一人的身上摸到一个火折子晃亮,借光寻到案台上的烛火,点燃一看,只见殿内整整齐齐的摆了十口漆黑的棺木。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看到这个情景,仍不免怔住。那二人也面生的很,全无印象。
这时,地上的女子忽然哼了一声。我急忙走过去,举起烛火一看,赫然竟是四川唐门的唐璎珞。
她也认出了我,皱眉强忍着疼痛问道:“容姐姐,是你,你怎么会——”
我阻止她:“等一下再说,你伤在哪里?”
她指指自己的左腿。我借着烛火一看,只见一柄形如柳叶般的小小弯刀正插在她的腿上,另有一枚流星镖刺中脚髁,两处的血迹均已变黑,显然的有毒。
“暗器有毒。”我看着她。
“我知道,”她微一点头,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递给我,道:“这点毒还毒不死我,你帮我拔了刀,然后将这药粉敷在伤口上……”
她似乎极疼,冷汗不断顺着额头流下来,说了两句话便咬牙说不下去,一双清明的眼睛透出一股倔强。
我看定她,道:“你忍着点。”
她用力点头。
我撕下自己的裙摆,撕成几个布条,点了她腿上几处穴道,然后拔出刀来,将里面的血液挤出来,直至血液变红,才将那白色药粉敷上去,用布条包扎起来,又去处理脚髁上的流星镖……
唐璎珞从头到尾只哼了两声,她年纪极轻,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却很坚强。
我心生怜惜,语气也不自觉的温和起来:“别怕,没事了。”
我站起来,正准备去审问那两个人,猛地又想起那些棺材里的女子,只好先暂时丢下他们,去查看那些棺木。我先打开左边的第二口棺盖,里面躺着的女人披头散发,乌黑发丝遮盖住脸,辨认不出面容,依稀能感觉那脸是浮肿的,白色的衣上尽是血污泥巴……
我屏息静气,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喘,愣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的伸手去摸她的鼻血,触手尸体仍有余温,但已经没有了呼吸,顿时觉得一股凉气顺着两腿小蛇一般直往上爬……呆了半晌,连忙举着烛火依次看过去,这才发现每一口棺材上都刻有字迹,我凑近仔细辨认一下,依次是夏小夕,楼阡陌,海棠,容疏狂,唐璎珞,风净漓……
我心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赶紧重新折回去看最先那口棺材,果然,上面的名字是:玉玲珑。漠北灵狐派的玉玲珑。
我整个人都呆住,一种巨大的震惊在身体里炸开,大脑空白,简直无法思考,一时之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几女子都曾经为了林少辞,上过碧玉峰,帮着御驰山庄对抗沈醉天。
现在,她们全都死了。
是谁干的?谁这么歹毒要害死她们?谁又有这么大胆子,敢一下子得罪这多门派?
一滴烛蜡滚落下来,滴在我的手背上,突如其来的疼痛使我清醒过来。我转过身,立刻陷入另一种惊恐。
殿内的人忽然之间全都不见了。
被我点住穴道的那两人不见了,被压在棺盖下面的那尖嗓门不见了,唐璎珞也不见了。
他们究竟是怎么消失的?
是谁,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带走四个人?更夸张的是,我居然毫无察觉,连一丁点儿的声响也没有听到。
我想起杜杜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时值盛夏之夜,暗黑的殿宇内有隐约的风,不知从哪里吹进来的,不是很大,空气微微有些闷热,但是我莫名其妙的感到一股寒冷,禁不住连打了两三个寒噤。
然后,我抬手捻灭了烛火的灯芯,翻身从地上滚了过去,顺势捡起自己的裁云刀,靠着一具棺木藏好。
对方越来越近,但是我听不到脚步声,我可以感觉到他是从左边来的,因为风是从那个方向来的,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香气,那是杜杜鸟随身携带的香囊味道。
随着他的慢慢靠近,我屏住呼吸,一寸寸握紧了手中的刀,默默念着数字,五,四,三,二,一!
我挥出凌空一刀,后背贴着地面,刀势由下自上斜斜横斩出去。这一招不是裁云刀法的任何一式,而是艳少自创的无忧剑法的第三式。
我一刀挥出,便听一声裂帛般的清脆声响,也不管有没有伤到对方,立即重新藏入棺木之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周遭再一次陷入静默。
对方依然没有丝毫动静,空气中依然残留着淡淡的香气,风依然从左边轻轻的吹过来。
沉默有顷,只听“啪嗒”一声,类似一滴水滴落在青石地板上的声音。
我睁大双眼,心底涌起一阵狂喜:他受伤了!
终于,黑暗中有人说话了,声音极其粗噶,语速很慢一字一句的问:“这是什么刀法?”
影阁老?竟然是他?
我慢慢站起身,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线灯火,火光照着他的脸,灰暗的,没有一丝光泽,充满褶皱的苍老的脸,枯瘦如竹竿般的身材俨然鬼魅。
他的眼睛微微收缩着,露出惊撼的表情。
然而,我比他更震惊。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他没有说话。
我一连串的问道:“是林晚词叫你来杀我吗?那个孩子是你抓走的?他在哪里?”
他仍然没有说话,手里的烛火忽然掉下去,火光一闪即灭。紧接着,他的整个人向我扑了过来。我下意识的挥刀反击——
刀至半空,忽然停住了。
他的身体直直的倒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地板上,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响,在我听来却恍如惊雷,禁不住全身一抖。
在这间败落的古寺里,我的周围全是死人,死人。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以往看过的恐怖片,棺木的一具具尸体挣扎着爬出来,伸出尖锐的血淋淋的指甲……我骇得跳起来,发足向殿外狂奔,猛地一下子撞到了墙壁上,顿时鼻尖酸痛,眼泪刷刷直下,另有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鼻腔流下来,但是全都顾不上,一路摸索着出了殿门,撒足狂奔,仿佛后面有鬼在追似的。
这一下也不知道跑出了多远,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弦月偏西,天色泛白,远处的村庄传来的公鸡打鸣声此起彼落。我惊魂稍定,伸手抹了两把冷汗,低头一看,只见衣服前襟上全是血迹,顿时愣住,自我检视一番并没有受伤,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是鼻血,不由得四肢发软,仰面躺了下去。
真是丢脸啊!!
我看着淡青色的天幕,羞愧的阖上双眼,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回想这件事,适才的画面便在脑海里一一重现。
很明显这件事是御驰山庄干的,但令我想不通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几个女子都曾经在御驰山庄有难时伸出援手,绝不该得到这种报答啊。
我心里隐约生出某种预感,重新坐了起来,眼看东方渐亮,终于决定返回去探个究竟,一定要找到杜杜鸟。否则真是没有脸见艳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