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绛色的流云如蜃气般沉甸甸的堆在这姜水城之上,犹如这秋日的天气,原本热闹的姜水城此刻亦有几分萧条,而百姓谈论最多的,却也是昨夜十四卫府莫不寻自尽之事。
此事太过蹊跷,一时间,朝堂百官心思各异,而更让人错愕的,确实七皇子姬云辄一本参了牵连亏空的二十多名官员。
户部巡官沈毅滚鞍下马,换了朝衣,正好看见同时下马的中书舍人蒋鑫。
“蒋大人,你也是求见皇上来的?“
这蒋鑫是中书舍人,官职不高,职内却有呈进章奏之权,与户部侍郎沈毅交好,两人皆是寒门,虽才气不低,却始终未委以中用。
“皇上召见,不敢不来,多数也是为了西北的战情。”蒋鑫亦微微蹙眉,这珉王带兵虽不会让人失望,可战情和圣谕却也得有中书省颁布才行,看了看沈毅,蒋鑫却也了然道:“怎么,皇上召你是为这亏空一案来的?”
“唉!只怕不会再有其他事了,进去再说。”沈毅淡淡摇头,脸上亦是无奈。
“好。”
两人不敢再耽搁,由小太监引着进了烟波亭,这里却也是四品以下官员有急事候旨所在。
“两位大人,皇上刚刚下朝,正在更衣,二位大人稍等片刻。”那公公也是恭敬,那二人却也回礼。“有劳公公。”
“沈大人,听闻辄王今日一早便参本就革掉二十名府道官员?这辄王素来中立,这次怎会如此?”蒋鑫蹙眉问着,他是四品以下官员,无入朝资格,可听闻这消息事,亦是错愕。
辄王在朝中并无多少大臣拥立,此次这般明显的得罪太子,却不是他所处事的方式。
沈毅心下却也是踌躇,这辄王负责清理亏空贪污一事之前也没什么大的动静,可偏生昨夜莫不寻被逼的自尽,今日又牵连了朝中二十多名官员,而且户部为最,一时弄得朝野沸腾,看来这辄王是真的下了狠心的。
生在户部,他自然知晓这里面的肮脏勾当,沉吟间沈毅叹道:“不管这辄王心存什么心思,清理户部却也是为的社稷,如今的吏治还了得?一手从国库里挖银子,一手向百姓敲骨吸髓。如今考官收孝廉的钱;当军官吃当兵的空额,捞军饷;断案收贿赂,若再无人整顿,只怕这昷岄皇朝非叫蛀空了不可!”
“吏治败坏是明摆着的,可存了异心又怎办的好?如今西北局势紧张,皇城还闹这种风波,怕是……“蒋鑫亦连叹,沈毅一眼瞧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正兀立斋前鎏金大铜鼎旁负手静听,慌得急忙摆手,立起身来趋前一步跪下叩头道:“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蒋鑫也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行三跪九叩大礼。
姬弘智脚步橐橐从容而入,本来议论风生的烟波亭变得鸦雀无声,走来走去的太监们也都控背躬身,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毅突然一阵紧张,感受到咫尺天颜和天威不测的双重压迫,自中进士授官,虽然也引见过几次,但都是远远照一面,略问几句话便躬身却步退出,也只是略微记得皇上的样子,这次几乎造膝而跪,偏是不敢抬头。
“如何不说了?”姬弘智委身坐下,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道:“你们倒分析的透彻,继续言。”
姬弘智正直壮年,一袭明黄龙袍着体,气宇非凡,嘴角眼睑都有了淡淡的细纹,只浓眉下一双瞳仁炯炯有神,深不见底。
见那跪在地上的二人不说话,却也道:“莫不寻虽自尽,可户部却越渐不叫话了,还要痛加整顿,如今西北局势紧张,他们竟连军饷都不放过,还是他们真当以为死了个莫不寻,此事就当结了?”姬弘智眼底的怒意明显,他本已警告过太子,却不想他还不知收敛。
沈毅背脊亦是一寒,虽心知皇上心偏太子,却还是直言道:“指库借银之事想必皇上是知道的,里头的情弊不可胜言。”
贪污军饷已是让人头疼,可辄王的折子中竟还有指库借银一时,这本是公开的秘密,可未想到辄王的折子中,数据竟会如此之大。
姬弘智眼眸微紧。“疫情刚过又是战乱,官员清苦朕不是不明,可未想到,他们竟到了如此地步。“
“银子没有,帐在。这事微臣也略知一二,有些户部官员是把钱拿出去放债取息,这些银子好追。如今正是用兵时候,一切还得皇上抉择才是。”
前线虽有珉王撑着,可兵响粮草一事却是不可耽搁的,如今灾情刚过,户部本就紧张,却不想还会出现让人如此心寒之事。
“可怕之处不止于此,”蒋鑫亦沉吟道,“官缺苦乐不均,俸禄一概菲薄。皇上说的还只是户部,吏部的情形更不可问,除了一年冰炭敬常例,下头不孝敬,该升迁的压下不奏,不该黜降的就捏造罪名,刑部愁的没人打官司,只要一件官司到手,必定把犯人证人左邻右舍都押到京里,熬油刮骨地折腾。唉……老百姓说屈死不告状,不单是怕冤狱,更怕的这种折腾,一人犯罪一村精穷,人命案子私和的不知有多少!”
蒋鑫并无朝见的机会,更属于中书省人,可也是为官多年,见的多了,自然也知道这里面些,虽知道此言会引起皇上的不满,可如今的六部,已经到了不得不整顿的地步。
姬弘智静静听着,一声不吱,只目光幽幽地看着殿门口,这些年尚书省虽有尚书令,但六部的事物都是太子姬云棣一手主持,却不想如今的六部,却是乱的如此。
沈毅亦不断使眼色,可蒋鑫却根本无动于衷,他素来知晓蒋鑫为人太直,在这官场之上,这虽是好事,却也是引火烧身之事。
沈毅撩开衣摆忽而跪下道:“皇上,此事是户部之失,臣身为户部巡官必难辞其咎,求皇上责罚。”
姬弘智毫无表情,冷冰冰说道:“何人犯错自该有他受罚,户部之事朕又岂会不明白,你一个小小的巡官能做什么?”
沈毅脸色微白,却也听姬弘智道:“行了,朕调你来这里,也就为办这差使。你到户部任侍郎,先熟悉一下部务,配合七皇子姬云辄,朕这次,要好好的清查一下户部。“
“皇上,此次清查亦是太子和辄王主理吗?”沈毅亦浅声问道。
姬弘智不答话,却道:“知道朕为什么调你来?你这人一芥不取,清廉自守,这是好的。但却有个难改的毛病,敢挤上,穷人和秀才打官司,你偏向穷人;秀才和财主打官司,你偏向秀才。这个秉性有失公道,朕偏取你这秉性,叫你来理财,人手不足,回头辄王调几个,今年进士中也可选几个留在户部办差。”
沈毅听罢旨音,忙起身伏地叩头道:“皇上身居九重,洞鉴万里,说臣的不是都是有的,但臣知过能改。户部差事任难事艰,臣才力绵薄,恐难应付,有伤皇上知人之明。”
“朕知道,办这差使要得罪人。但事君惟忠,后路的事该由朕替你想。朕于臣下,包容的多了,你又有何可担心的?”
沈毅嗫嚅半晌,竟乍着胆子说道:“臣……不是怕得罪的人多,是怕……得罪的人太大!”
蒋鑫亦不由错愕,心里都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时把心提得老高。
“太大……”姬弘智微微一愣,转脸笑道:“三公之上,难道有谁贪污受贿,欠借库银?”
沈毅低头沉思良久,说道:“臣进户部数年,官员借库银已是常事,三公之上也是有的,就连各位王爷……”他看了一眼脸色愈来愈难看的姬弘智,突然打了个寒颤,说话也结巴了。“大约还有太子?”
“没想到这尚书令的地位已经大到如此地步。”姬弘智眼眸微眯,一按桌子起身来,踱了几步,脸上回过颜色,回头看着满脸惶惑的沈毅道:“沈毅!”
“臣在……”
“如今正直大战,朕限你一月之内,辅佐辄王收回库银,不要心存犹豫。”
“微臣领旨。”
“不要瞻前顾后。户部尚书余志缙朕今日就下旨,着他在京休致,以免掣肘。”姬弘智目光灼灼看着蒋鑫,道:“蒋鑫你草诏。”
“臣领旨。”蒋鑫亦是行礼答道。
说罢,却又看着跪在地上的沈毅,道:“朕赐你金牌,有专断之权。后边有辄王作主,你只管放胆去做。上自朕躬,下至太子群臣,一视同仁一清到底!”
沈毅推诿差使,最怕的就是皇上心志不坚,有意偏袒太子,见皇上如此决心,一块石头顿时落地,他深深伏地,喑哑着嗓子道:“国士报主不计身家,皇上如此信任,臣焉敢渎职?”
“行了,退下吧!”
“微臣告退。”
姬弘智坐在那金丝楠木椅上,手紧紧扣在那椅扶之上,没有了刚刚的神情,此刻的他脸上却也有几分伤痛之意。“丞一,此事是否是朕错了。”
“皇上乃明君,太子殿下必会明白皇上的苦心的。”
“他若明白,就不会在这个档口做这样的事了,罢了,这曳家得权势的确太久了,也该动一动了。”
丞一心底不由一惊,却也不敢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