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绪提议,张紫华拍板,其他人起哄,却没人问徐佑到底愿意不愿意。他是庶民,没有家族依仗,于是他的态度没人在乎,就好比一只狗,给你骨头得接着,给你鞭子也得受着,狗的心里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
顾允同样没有反对,不过他的出发点跟陆绪等人不同,他对徐佑有信心,别说十人论诗,就是五十人,百人又如何?才华就像放在布袋里的锥子,略微受点外力的压迫,立刻冒出尖来,挡也挡不住。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在别人看来,这是对徐佑的羞辱,但在他看来,这却是徐佑难得的良机!
很快,陆绪从三楼二楼的高门子弟中挑出了九人,一楼没有一人入选,然后对张紫华道:“还有一人,要大中正亲自点将!”
“说吧!”
“诸暨张墨!”
张紫华笑道:“我猜就是他!好,来人,召张墨上楼!”
侍立一旁的随从应声将去,张紫华又道:“等等,陆县令不是呈了五人的诗作吗,让他们都上来,我见一见!”
经过漫流横渡和观壶吟诗两关,最后陆会定了五人呈送,这是大中正擢才的路数之一。毕竟参加雅集的人太多,单单二三楼的门阀世族已近二十人,再加上一楼的二十二人,足足四十人之多,张紫华不可能一一询问。所以事先设了两关,刷掉不合格的,滥竽充数的,缺乏急才的,再从通关的人中选出出类拔萃的五人,可以进入张紫华的视野,也算是给那些普通士族和寒门子弟一个晋身的机会。
说的通俗点,这叫“使野无遗才”,正是朝廷设立中正官的目的所在!
“大中正请张墨、胡信、纪英、谭乐、姬玉堂五位郎君上楼用膳!”
声音传出,一楼大堂内立时沸腾,但凡跻身雨时楼内,谁不想上得三楼,被张紫华定品评状,光宗耀祖?
“胡郎君,恭喜,恭喜!”
“临海胡氏,自郎君始,将大放异彩了!”
“日后高升,还望记得我们这帮故友……”
胡信在一楼算是瘸子里面挑将军,站在顶端的人物,出手又一向阔绰,身边聚拢了不少狐朋狗友。有四五人带头,就算有些人自命清高,却也不好表现的太迥异众人,纷纷道贺,拍起胡信的马屁,场面热闹起来。连纪英这个从上山开始就没人搭理的破落子的身边也围拢了两三人,虽不至于像对胡信那样谄媚的巴结讨好,但也未必不是存了结一份善缘的心思,说不定日后用得上呢?
至于张墨,早就名声在外,身边围过来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他谁也没有理会。倒不是不近人情,只是现在心里有些踌躇,到底上不上楼?
大中正有请,不去是不可能的,他还没有到淡泊名利、藐视权贵的境界,要不然何必来参加雅集?可要是去了,难免会遇到那个他十分不想见的人。
本来按照往年的惯例,中正随意出题,所有士子依次上前作答,然后由中正逐人品状,入眼的,言简意赅说上几个字的状语,拔擢入品;不入眼的,勉强宽慰两句,回去多读书,来年继续努力。而他只要老老实实待在一楼,跟二楼三楼的人泾渭分明,可以避免骤然遇见的尴尬,就算登楼答题也仅仅片刻时间,不必同处一室太久……谁想张紫华竟破例邀他们上楼一起用膳……
“张郎君,请吧,不要让大中正久等!”
张墨无奈,跟着胡信等人一起上楼,见大厅正中摆着十张低几,案角放着笔墨纸砚,蒲团一字排开,不像用膳,倒像是学院里的岁考。他正寻思张紫华的用意,然后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张旦!
长得高了,眉眼刻画出少年人的模样,脸部的轮廓跟母亲有几分相似。张墨只见过张旦一次,那还是八年前,母亲乘着吴县张氏的朱丝云油通幰牛车停留在诸暨张家的破败柴门前,叫他出去说了一会话,张旦藏在母亲的身后,露出一张好奇的小脸,言笑晏晏,散发垂髫,白嫩可爱。
一眨眼,八年了,一抬头,离母亲改嫁,也有十五年了!
“不疑,不疑?”
肩头微微一触,听到徐佑的低声呼喊,张墨才从略带点苦涩和哀伤的记忆中回过神来,看着徐佑眼眸里透出的关心,心口顿生暖意,道:“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了以前的种种,一时乱了思绪……”
“那就好,大中正叫你上前,快去吧!”
张墨点点头,缓步走到张紫华跟前,作揖道:“诸暨士子张墨,见过大中正!”
张紫华笑道:“不必见外,论起辈分来,你该叫我一声五伯!”他在张氏行五,跟张墨的父亲从高祖那一辈算起,应该是堂兄弟。不过出了五服,又是一强一弱,亲戚间的情分早就淡薄了。
张墨最穷苦的时候也没去找吴县张氏认亲,现在更不会,执礼甚恭,但仅仅是晚辈对长辈,后进对达者的尊重,道:“大中正今日为朝廷品状扬州贤才,张墨只敢论公义,不敢叙私情!”
张紫华知道他的脾气,不会因此觉得被冒犯,只是可惜这样一块好玉,始终不能为张氏所用,否则的话,以倾族之力相助,三十年后,张氏再无后顾之忧。
“先入座吧,陆绪请你为十人论诗的人选之一,你可愿意?”
张墨不知缘由,一脸懵懂迷茫。张紫华示意钱塘县令陆会为他介绍了规则,一听是陆绪提议,和其他十人一道为难徐佑,张墨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号称五色龙鸾,在三吴的名声不比陆绪这个第一才子弱多少,两人被称为一时瑜亮,不分伯仲。现在这样的安排,简直是有意羞辱,将他与庸才为伍,已经落在下乘,传扬出去,陆绪不战而胜!
“不必比了,我自认稍逊徐郎君一筹。”
张墨的话一出,满屋皆惊!
徐佑方才的表现固然让人眼前一亮,可要说诗才胜过张墨,却有点耸人听闻了。陆绪冷笑了一声,道:“不疑郎君跟徐佑交好,这番话莫不是为朋友遮羞?只是你别忘了,顾府君遍邀三吴名宿,连大中正都大驾莅临,举办这钱塘湖雅集可不是为了彰显你等二人的情谊,而是为国抡才,为诸姓郎君谋身,空口白牙,让徐佑借你的名声压别人一头,岂是君子所为?”
张墨眉头微皱,道:“束之郎君所言差矣,我跟徐郎君虽一见如故,却也谈不上交情深厚,不过刚刚认识半天而已。你说我空口白牙,为友借势搭桥,未免太武断了。若是诸位有疑虑,不如问问陆明府,适才山下吟孤山诗,徐郎君顷刻而就,诗意足足胜我一筹,可为明证!”
“嗯?”
听到张墨这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陆会,张紫华不悦道:“陆县令,你呈上来的五人,怎么没有徐佑的名字?”
陆会颇觉尴尬,道:“大中正明鉴,徐佑的诗,才情尚可,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是……是出世诗!”
陆会情急之下,终于想出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理由,急急道:“大中正选官备才,人人皆有进取之心,唯有徐佑的诗不食烟火,飘逸出尘,下官窃以为不足取!”
张紫华老练世故,又是泡在金陵那混沌如天地未开的官场里磨出来的超绝眼力,立刻知道陆会和徐佑私底下有嫌隙,定是故意使绊子难为他。可话说回来,凡事讲究轻重缓急,陆会乃今日雅集的地方父母,他做得再不堪,彼此的颜面还是要顾惜得。况且先取了张墨和纪英,两人的诗作皆在水准之上,不算徇私。若再取一个徐佑,五人的份额,寒门占了三数,难免引起那些普通士族子弟的不快,这也是为了平衡的无奈之举。
为上者,得体谅下属们的这点难处!
“取诗来!”
张紫华没有深究此事,陆会忙趋前,吟道:“天公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
“好一句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张紫华击案赞道:“果然如张墨所言,诗意上佳!”
啪!啪!啪!
一直不怎么做声的都明玉忽然鼓起了掌,叹道:“没想到徐郎君竟还是我道门的知音人!道人有道,山不孤,好一首孤山寺,好一个徐佑!以我愚见,单以此诗而言,连五色龙鸾都差了许多,更别说其余四人了!”
此处的道,非道门的道,在座的诸人,除了个别不学无术,都是饱读诗书,听都明玉牵强附会,给天师道脸面贴金,虽然腹中嗤笑,却也不会表露出来。
不过,徐佑先是被竺法言看重,甚至不惜厚着脸皮求他遁入空门,现在更得都明玉的知音人之叹,尤其还有张紫华毫不吝啬的赞誉,到底什么人,能够在这短短的半天时间,让互相不对路的儒、佛、道三家共同赏识,简直像是一个湮灭在传说中的神迹!
都明玉当然不会是浅陋无才的蠢货,他说完之后,漠然扫过陆会的脸庞,道:“陆县令说从此诗看徐佑有出尘意,不适合博取世间的功名,莫非我天师道在你的眼中,同样该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醉翁之意不在酒,徐佑暗道好戏来了,陆会身子微颤,得罪天师道,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那么大的心胸,神色略显得仓皇,道:“祭酒误会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
都明玉淡淡的道:“请大中正准许,让我带一人上楼!”
张紫华沉吟片刻,道:“好吧,都祭酒,望你谨记,今日是扬州士子的雅集,不是金陵的太极殿!”
太极殿佛道论衡,乃是当年的一大盛事,张紫华这是暗中警告,让都明玉不可闹得太过分。都明玉拱拱手,道:“我自有分寸!千叶,你去吧!”
年轻道人稽首唱喏,去了约有一刻钟,带着一人到了三楼大厅。张紫华见那人断臂萎靡,披头散发,微怒道:“都祭酒,你这是何意?”
都明玉站起身,行至那人跟前,用手中麈尾撩起遮挡脸面的乱发,道:“我只是想让大中正看一看,这位钱塘县令是如何和大德寺的高僧勾结,公器私用,滥发民力,无法无天的诸般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