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是司隶府的人?”
“不像!上次大德寺开建,孟行春来钱塘观礼,那几日在静苑周围游弋的黄耳犬多了几个,孟行春一离开,立刻就跟着散去了。常驻此地的那两个人很小心,一般不会跟在我们身后,况且他们的身法没有这个人诡异和轻灵,选择的潜伏行进路线也完全不同,要不是晚间雪地倒映出了余光,我也几乎发现不了他的踪迹。”
左彣说的极有道理,徐佑点点头,接过秋分递来的热姜汤,喝了一口除去体内的寒气,道:“卧虎司在扬州刚刚立足,人手不过百,不可能花费太多心血在我们身上,尤其孟行春对我只是起疑,并未当做敌人,安排两个人随时恭候已经很给面子了。”他吹了吹碗边的姜沫,又喝了几口,感觉到暖意从腹中升腾,那种低调的满足感,无以言表,道:“嗯,那会不会是刘彖的眼线?今日坏了唐知义的好事,派人试探我们的底细?”
“这个……此人的武功应该比司隶府的黄耳犬高出不止一筹,刘彖未必能够使的动这样的人物……”
“那倒也是!这样吧,不管是谁派来的人,总归想探知点什么,我们行事光明正大,不惧人言,想要跟就由得他跟着。先不用打草惊蛇,等到时机恰当,再顺藤摸瓜……”徐佑五指一握,笑道:“搅他个稀巴烂!”
第二日一早,徐佑带着何濡左彣等人和严叔坚、严成在城门口回合,乘着牛车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来到一处依山傍水的所在。清幽寂寂,河田纵布,一道溪流从山中倾泻而下,潺潺东向,四宝坊的纸坊就坐落在河岸边,占地约有十余亩,主体为一楼一底加一廊的青瓦木结构楼房,加上左右两侧的平房共十七间,设计巧妙,风格独特,规模宏大。
走到近前,在前檐两角雕着两个惟妙惟肖的小人像,短襟缚裤,弯腰作揖,似乎在欢迎四方来客。严叔坚为徐佑讲解坊中的各种器具:“这是塘池,将麻、藤或桑皮浸泡其内,然后切碎晾晒,涂以草木灰放入楻桶……”
草木灰其实就是利用弱碱性来出去原材料中的木素、果胶、色素和油脂等杂物,跟后世的碱法化学制浆的原理一致。早期用的是石灰水,后来发现草木灰效果更佳,于是从东汉开始流传至今。
徐佑对造纸术的进化过程十分的了解,但很多古老的东西后世都已经失传,没有亲眼见过实物,饶有兴致的道:“楻桶?”
“郎君请跟老朽来……这个就是楻桶,将纸料放入楻桶里蒸煮数日,再用舂臼捣烂。舂臼有石椎和木椎,看纸料的具体情况酌情使用。”
所谓的楻桶,类似于蒸饭用的甑子,只是大了数倍,底部用竹篾造成向上的拱出的圆锥形,留出许多小孔,让水蒸气通过。
“之后就是放入水槽里用抄纸器捞浆,晒制后揭起,库存待卖。整个过程砍料、破料、腌料、洗料、踩料、入槽、抄纸,每道工序都十分讲究,所以才能造出最好的纸……”
徐佑看了看抄纸器,竟然还没有采用活动纸帘,每次抄纸之后都要及时更换,不仅效率极其低下也加大了生产成本,怪不得一张纸卖的比米粮都贵。并且这种抄纸器规格固定,只能生产同样大小尺寸的纸张,利于书写文章,却不利于挥毫作画,所以徐佑有时见顾允作大型山水画的时候,还用的缣帛。固然有缣帛轻柔软便的缘故,但更多的是缣帛幅面宽广,远胜于麻藤纸。
“这些抄纸什么规制?长宽各几许?”
“大纸长约一尺八分,宽一尺三分,小纸长一尺四寸,宽九寸五分!”严叔坚虽然年老,但浸淫纸业一生,所有数据都记得清楚明白,道:“郎君可是觉得哪里不对?这是工部裁定的规制,整个楚国的造纸坊都是依据这个规制造纸,大小如一。”
“没什么!”
整整一天的时间,徐佑都消磨在纸坊里,东瞅瞅西看看,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遇到不懂的就问,很快将南北两朝的造纸技术现状摸了个通透,心中更加有底。
眼看天色渐晚,为了不被关在城外,众人动身返程,跋涉回到静苑,都觉得疲惫不堪。
徐佑躺在榻上,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望着榻前站立的左彣,道:“如何?”
“那个人还在跟着……不过这次离的远了些,没敢近身。我感觉的到,只是,找不到他的具体方位……”
“有意思!”
徐佑眼中闪烁着淡淡的光,笑道:“说不定不是敌人,而是喜欢风虎的英姿……”
“噗!”
履霜正在小口的喝水,直接喷了出来,在她对面而坐的何濡立刻遭了殃。
“我……我不小心,其翼郎君莫怪!”履霜红着脸,忙去找巾帕为他擦拭。
何濡被打湿了衣襟也不在意,一本正经的道:“七郎这个推论我看很有道理,风虎高视阔步,气度不凡,被人仰慕尽在情理之中。”
左彣被两人打趣,哪里招架的住,落荒而逃,道:“我去看看秋分做好了晚膳没有!”
徐佑和何濡对视一眼,同时大笑。
“不管是谁派来的人,终究是个麻烦。不如明日设个套,引这位偷鸡摸狗的家伙露露脸?”
徐佑摇头道:“不急,再等等!”
何濡见他注意一定,不再相劝,沉吟了片刻,道:“七郎,你真的打算经营纸业吗?”
“纸中藏有暴利,其翼不是不知。我们坐困钱塘,从晋陵袁氏搞来的百万余钱已用去了不少,要是不赶紧找门营生,明年此刻,估计就要甑尘釜鱼,无以为继了。”
“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履霜拿着巾帕走了进来,正好听到徐佑最后一句话,笑着应和了两句诗,道:“小郎可是要学那范史云吗?”
《后汉书》记载,东汉人范冉,字史云,曾任莱芜县令,又称为范莱芜,归隐时家贫,时常断炊,所以邻里小儿唱歌谣讥笑他甑尘釜鱼,生活困苦。
徐佑叹道:“你看,连履霜都知道没钱是万万不行的。这段时日我看似悠哉,其实一直在考虑用手中现有的本钱做点什么才好,远洋货殖固可日进斗金,但所需本钱不下于五百万,且海上风浪颠簸不定,一旦遇险,血本无归,代价太大,不是我们现下能够承受的住。那日去四宝坊买纸,却让我灵机一动,以四宝坊在钱塘的名气,出售的纸张尚且品阶如此低劣,但价格又居高不下,岂不正是一门绝好的赚钱生意?”
“所以在由禾村七郎让风虎小小的教训唐知义一伙,驱逐了事,并没有多作惩戒,为的就是让他们有胆子继续威逼严叔坚,使这小老儿最终无路可退,只好将四宝坊另寻出路。否则的话,以他的固执和对四宝坊的感情,小郎想要收入囊中,恐怕出再多的钱也很难实现目的。”
履霜收了笑意,跪在何濡身前,用巾帕细心的为他擦去水渍,眼角的余光却在徐佑脸上打了个传,不知是不是在想:难道小郎的城府真的到了这么森严的地步了吗?
“你啊,总是喜欢把人往坏处想!”
徐佑知道何濡的脾性,并不生气,笑道:“严叔坚与刘彖的恩怨,谁是谁非,眼下还不能定论。我就是想帮严叔坚,可师出无名,欲插手而不能行,何况他也未必愿意让外人介入此事。至于昨日登门拜访,是要跟他谈生意不假,但谁能料到竟巧遇了唐知义?所以时也命也,运气站在你我这边,由不得他不同意……”
何濡大笑,道:“好!七郎说的是,运气站在你我这边!狗老天让咱们倒霉了这么久,也该拉上一把了!”
等用过了晚膳,一天的舟车劳顿蔓延到了身体的各个部位,徐佑很快就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迷糊着睁开眼睛,透过窗棂,可见弯月昏昏,星光黯淡,漆黑不见手指。
“秋分?”
徐佑唤了一声,没有听到回应,又跟着叫了声,还是沉寂如死水,他猛然惊醒,翻身坐起。
出事了?
“是你!”
左彣低沉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好大胆……放了你,还敢……”隔着层层叠叠的房舍山石,徐佑听的不真切,披衣下床,没有点燃灯烛,慢慢行至门口。
秋分正站在门外,死死盯着院子中交手的两人,身子微微前倾,双手紧握成拳,浑身仿佛绷劲的弓弦,稍有触碰,就会爆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这是白虎金蓄势待发时的状态,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眼前的敌人身上,徐佑再清楚不过,怪不得秋分没有听到自己的召唤。
“怎么了”
秋分忽的转身,神情紧张之极,看到是徐佑才松了口气,道:“那个人来了!”
“谁?”
徐佑武功尽失,目力不及,只看到转瞬挪移的两人在飞快的过招,但夜色如墨,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个。
“就是劫持阿苦的那个山宗……他恶形恶状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徐佑一脸的惊讶,山宗?他不是回溟海去了吗,还以曾祖的名义立誓三年内不踏入吴郡一步,现在出尔反尔,莫非真的看错了他的为人?
更甚者,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在静苑的,深夜闯入,又意欲何为?
难道,山宗不堪当日船上被擒之辱,纠集了溟海盗前来报仇雪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