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渚虽然不是南北间的水路要津,但除了徐佑乘坐的这艘船外,还有十几艘各式各样的船只等着纤夫拉纤通行,此时在他们左侧前后停着三艘,刚才的暗箭就是从这个方向射来,只是不能肯定月夭藏在具体哪一艘船上。
左彣低垂着头,心中感激徐佑,不因他为自己求情,只为他说话时的语气和态度,是将自己当成平等相处的人看待。
冯桐也不全然是个傻瓜,皱眉一想,就明白了徐佑的意思,惊道:“你是说……”
“不错,徐氏的案子虽然已经了结了,但有些人还是不死心,想趁我赴钱塘的路上做些小人暗算的勾当。”徐佑淡淡的道:“冯管事要是怕的话,我可以在这里下船,自行返回义兴即可。”
冯桐怒道:“郎君说哪里话,我袁氏渡江百年,虽然不爱与人相争,但也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你请放心,此去晋陵,谁也不能动你一根毛发!”
这番话倒让徐佑对他刮目相看,此人固然惹人厌,但维护起袁氏来,还是有点血性。
说来也是,他既然上了袁氏的船,就是袁氏的客人,沈氏竟然派了杀手来暗杀自己,简直是当面抽袁氏的脸,难怪冯桐气不可遏!
“左彣,你说,可有什么对策?”
左彣恭敬的道:“我们刚一离开义兴,我就发现在船后有一只鳊鱼舟行迹诡异,似乎刻意跟在身后,保持着二十余丈的距离,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方才在后方探查,却发现此舟突然没了踪影,这才匆忙赶来,恰好遇到郎君被刺……”
“我问你有什么对策,你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冯桐很是不悦,道:“你只需说现在该怎么办?”
徐佑倒是对这个左军候越来越有兴趣,此人不仅武功不弱,而且极是精明能干,竟能一开始就察觉到了被人跟踪,并聪明的将跟踪的船只和自己联系到一起。一旦发现有变,毫不迟疑的立刻赶来,然后果断出手,破解危机。
这事说起来简单,可要做到却不容易,没有敏锐的观察力,无法发现跟踪船只,没有对沈徐内斗深层次的思考,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认定对方的目标就是徐佑,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强大的执行力,就算前两者都具备,他也很可能来不及刺出这一剑!
观察力、思考力、执行力,这是徐佑前世做私募时要求手下必须具备的三种能力,虽然到了这个时代,许多事物都发生了改变,但改变的永远只是表象,而不是本质。
本质上,这个时代,与后来的那些时代,没有任何的区别!
左彣苦笑道:“这次来的刺客精于隐匿,手段诡谲莫测,加上咱们又处在江面开阔之地,正是对箭术高手最有利的所在,敌暗我明,实在不容易对付!”
冯桐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徐佑在这里,这样说岂不是承认袁氏无人?斜眼乜着左彣,丝毫不给他留情面,阴阳怪气的道:“你排在袁府十大军候的第一位,只会说这些长别人威风的丧气话?要是连几个江湖客都应付不了,郎主养着你又有何用?”
左彣再怎么忍让,听了这话也不由觉得恼怒,沉声道:“职下武功低微,所以只能做这些迎送客人的小事,至于其他的,郎主没有吩咐,并不在职下的份内之中。”
“你!”冯桐没料到左彣竟然敢顶嘴,虽知道他一向是袁府部曲里的刺头,但这几年不知是不是吃太多亏长了点记性,平时倒也算是恭敬,不料今日却敢当着徐佑的面给自己难堪!
真是反了天了!
眼看冯桐面色不善,就要发作,徐佑突然大喝一声:“小心!”一个肩撞,撞在冯桐胸口,将他撞的踉跄倒退几步,后心碰到桅杆,然后扑通一声往前趴在地上,高冠也松了系带,歪到脖颈旁边,看上去十分狼狈。
“冯管事,你怎么样,没伤到吧?”徐佑唇角的笑意一闪而逝,神色焦急的扶起冯桐。冯桐被这一下打的心口不畅,脑袋里一片空白,听到徐佑的呼声才噗的吐出一口气,茫然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你没看到?”徐佑恍然道:“呃,忘记冯管事不会武功。方才咱们说话间,又一支毒箭冲着你射了过来,我手中无兵器,只能临时将你推开以避让毒箭,幸好闪避及时,没有伤到管事。”
徐佑说着还特地看了眼左彣,左彣哪里不知徐佑是为了自己好,忙道:“不错,刚才的毒箭来的又快又急,箭尖擦着管事的胸口射落到船身右侧的江水中,要不是徐郎君发现的早,等职下反应过来,恐怕已经晚了。”
此人果然精细,还知道编排一个毒箭射落江水的谎话,不然冯桐看到船上没有多出来的箭只,必定会起疑!
冯桐一听,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哪还记得责罚左彣,被徐佑拉着站起,嘴唇都有些发抖,道:“贼人猖狂至此,郎君,咱们还是先回舱内,再谋计策吧!”
“也好,冯管事,请!”
回到主舱室,左彣先四处查看了一番,然后将两边窗户的斜帘拉上,避免露出身影,成为不知躲在何处的四夭箭的射杀对象。徐佑和冯桐对面而坐,冯桐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危险,坐了片刻,心情才略有平复,道:“这是哪里来的贼人,竟然如此大胆,连我袁氏的座船也敢截杀,简直不要命了!”
江湖客在刀口上寻饭吃,做的就是不要命的买卖,别说袁氏,就是皇帝,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也会有人敢于犯险。
当然,敢于犯险,和犯险成功,是两个概念!
徐佑没有说话。
冯桐等了等,皱眉道:“郎君,你刚才说有人不死心,自然说的沈氏。可此刻想想,沈氏跟你们徐氏这一斗,已经是两败俱伤,如何会这么冒失来得罪我们袁氏?恐怕说不通啊!”
徐佑对一旁侍立的左彣招了招手,道:“左军候,站着做什么,过来坐!”
左彣不胜惶恐,道:“贵人面前,哪有我坐的道理?”
徐佑哈哈一笑,道:“仔细说起来,我现在不过是一介齐民,算的上什么贵人?莫不是左军候嫌弃在下,怕失了身份?”
左彣急道:“不敢,郎君言重了,我绝无此意!”
“那就是了,来来来,不要拘礼,今日一事十分棘手,正需要借助左军候的勇力,冯管事,你说是不是?”
冯桐自恃身份,当然不愿意跟左彣同坐,就是徐佑,也是看在他与三娘的婚书的面子上,不然,哼!
见冯桐不言语,左彣面色尴尬,心中苦闷无法言表,徐佑劝道:“冯管事,刚才你的疑问,左军候正好可以回答,不如请他来坐,一起谋议如何?”
冯桐这才勉强点了点头,左彣有心不去,但不忍拂了徐佑的好意,忍着气跪坐在两人侧后一点的位置,以示恭敬。
“军候,方才冯管事说,沈氏不会如此不智,冒着得罪袁氏的危险派人来刺杀我,你对此有何看法?”
左彣拱手一礼,道:“如果那只跟踪的鳊鱼舟不消失,职下还不敢肯定此事与吴兴沈氏有关。但鳊鱼舟刚一不见,四夭箭中的月夭立刻发动,可想而知,期间必定有问题!”
“问题在哪里?”徐佑追问道。
“第一,昨天晚上抵达义兴的时候,我就发现在郎君的府门外有沈氏的部曲在窥探,所以跟踪而来的鳊鱼舟一定与沈氏有关;第二,四夭箭,或者只有月夭,一定在那只鳊鱼舟上;第三,对方应该没有计划在哪里动手,只是刚好见我们的行船停在红叶渚,而郎君孤身一人立在船头,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所以月夭选择出手:第四,动手之前,沈氏必然想撇清关系,所以鳊鱼舟消失不见,应该是回头走了往北去的河道。这样一来,无论四夭箭成功与否,沈氏都可以置身事外。”
徐佑笑了笑,对左彣投出赞赏的眼神,对冯桐道:“冯管事,你觉得左军候的话能不能解释你的疑问?”
“这个……倒也说的过去,毕竟不是沈氏的人动的手,咱们也没有证据说明这些江湖客跟沈氏有关……”
左彣插话道:“四夭箭只接钱杀人,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
冯桐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几乎有种错觉,今天左彣是不是脑袋有点不寻常,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自己?要是搁到平日,他敢在自己说话的时候胡乱插嘴吗?
徐佑拍了下手,将冯桐从出离愤怒的状态拉了回来,道:“那就是了,沈氏有的是钱,请的起杀手。只怕除了四夭箭,还会有其他人,冯管事,你可要想清楚了,现在后悔的话还来得及,我这就下船,免得连累你们袁氏!”
激将法从来都是对蠢人的法子,但往往成功率还极高,冯桐一想起刚才自己置身危险之中,就对徐佑这个扫把星感到莫名的厌烦,可一来不能不遵从郎主的命令将带他去晋陵,二来也对沈氏如此不给面子的行径大感痛恨,道:“还是我那句话,袁氏渡江百年,从来没怕过什么,郎君无需再言!”
“好!既然如此,一切拜托冯管事了!我的身子还没有大好,这会觉得乏了,先去卧舱休息!”
“啊?”冯桐傻了眼,道:“郎君,你……”
“怎么?”徐佑刚欲起身,见冯桐这副模样,又屈膝跪坐,道:“冯管事是不是还有话说?”
冯桐张了张口,他没有急智,心中想什么脱口而出,道:“左军候不是说了吗,他对此束手无策,到底如何应对,还需要郎君帮忙筹谋才是!”
徐佑虽然年幼,但生长在以武力称雄江东的徐氏家族,耳濡目染,家学渊源,对领兵、指挥和战阵一道多多少少要比别人强上无数倍。又是知名的少年武学天才,对付这些江湖客,必须借助他的身手,所以冯桐在对左彣失望之后,将希望寄托在了徐佑身上,如何肯让他大摇大摆的置身事外?
左彣低垂着头,手心紧紧一握,他是说过四夭箭不容易对付,但只要严加防守,周密布置,凭着船上的一百多个精锐部曲,还怕真的被对方冲上来不成?冯桐这样羞辱自己,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他脑袋一抬,就要反驳,却恰好看到徐佑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含有安抚之意,眼眶不由一热,也没了跟冯桐这样的无能之辈废话的心思,静坐不动。
徐佑等的就是冯桐这句话,事关生死,他可没有那么大的心,这会竟然回去睡觉,以退为进,只不过想要提条件而已。
他故作沉吟,为难道:“应付这样的事,在下确实有点心得。只不过其中有一个难处,冯管事未必肯答应……”
冯桐现在是疾病乱投医,道:“你说,你说。”
“要想对付四夭箭,我需要整艘船的指挥权!”
“啊?”
徐佑正色道:“军中无令不行,如果没有指挥权,我无法确认每一步都按照我的意思进行,一旦有了疏漏,很可能重演刚才被人暗箭偷袭的一幕。那时候,不仅仅是我,就是冯管事,也未必能够再次躲过致命的袭击。”
冯桐左思右想,船上都是袁府的人,就算给了徐佑指挥权,他也折腾不出幺蛾子,把牙一咬,道:“好,只要能平安抵达晋陵,一切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