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冲很快到了田川氏居住的日本小院,上一趟发生在这里的血腥杀戮已经淡去,樱花树下田川忠直的血迹已经无影无踪,田川氏正在院中散步,见得郑冲到来时,在樱花树下,绽放出一个温馨的笑容,朝着郑冲微微颔首。
郑冲来到面前长长一揖,恭恭敬敬的道:“见过母亲,母亲这几日身子可安好?”
田川氏哦了一声,微微笑道:“我很好,你怎么就回来了?”
郑冲当下噗通一声,跪在田川氏面前,双目通红,哽咽道:“母亲,孩儿这次被奸人算计,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一个和孩儿长得很像的人,便说那人才是真的,孩儿却是假冒的郑氏大公子。”
田川氏吃了一惊,当下扶起郑冲来,替他擦去额头的汗水,柔声说道:“你别着急,慢慢说给我听。”
当下郑冲便将事情经过都说了,最后眼巴巴的看着田川氏道:“母亲,你会不会也像二叔那样,不相信我是真的?”
田川氏柔声宽慰道:“你不必担心,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来,你坐下,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郑冲啊了一声道:“可父亲那边还在等我们过去。”田川氏微微一笑道:“就耽误一会儿,拜托了。”
郑冲对田川氏这句拜托了的抵抗力为零,于是两人便坐在屋檐下,田川氏贝齿轻启,柔声开始说起了故事:“在我们日本有个故事,说的是有个樵夫上山砍柴,不小心把斧头掉到了河里,惊动了河神……”
郑冲微微一愣,这不是伊索寓言里的金银斧故事么?这个故事他早就听过了,樵夫很诚实,只要那把属于自己的铁斧子,最后河神为了奖励他的诚实,就把三柄斧子都给了樵夫。
田川氏说完故事后,柔声问道:“我说这个故事给你听,你知道原因么?”
郑冲点点头道:“这个故事便是告诉我们,为人要诚实,诚实的人才会有好报。”虽然郑冲回答得很是从容镇定,但心头忍不住一阵失望,难道田川氏这是在暗示自己要诚实?难道她也怀疑自己是假冒的了?
只听田川氏续道:“你也不必抱怨你二叔,说实话当时闻得大郎你初阵便立下大功时,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后来见到你时,感觉你的神采气质,都好像换了一个人,当时我就有些奇怪了。”
郑冲后背直冒冷汗,看来田川氏也一早就怀疑自己了,当下正要开口说话时,田川氏却又拦住道:“大郎你先听我说完。”不知道为什么,郑冲很在意田川氏对自己的看法,当听闻田川氏对自己有所怀疑时,便忍不住想要开口解释,却被田川氏打断。
田川氏缓缓续道:“但后来与你相处下来,却发觉你孝顺父母,又才华横溢,更难得的是,田川忠直作乱之时,你不顾安危来救我,我很欣慰能有你这么个儿子。”
顿了顿田川氏脸上浮起温柔之色接着说道:“当时老爷也很疑惑,曾与我说过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老爷也想不明白这个原因。于是,我便对老爷说了这个金银斧的故事。说完之后,我告诉老爷,冲儿你上一趟海战中,先落入大海,后被人救起,便是海神赐给我们的金斧子啊,你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海神的神迹。”
郑冲听得呆了,田川氏的脑洞开得还真是大啊,居然能把自己想成是上天赐给他夫妻的金斧子?但这个比喻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倒霉鬼就是铁斧子,虽然是郑芝龙的亲生骨肉,但却只是块烂铁,而郑冲他才华横溢,便是把金灿灿的斧子啊。
“当我和老爷说完这个故事后,老爷便明白了。记得那天,他欣喜的又去供奉的神灵之处都祭告了一遍。从此以后,老爷和我都坚信你是海神赐给我们的。每当与老爷说起你的时候,你不知道他都是笑得合不拢嘴的。”
郑冲心头忍不住有些感动起来,田川氏维护他的舔犊之情是真真切切的,而刚才郑芝龙暴怒的斥骂则是另一种表达方式啊。
跟着田川氏又眉头紧锁起来,叹口气柔声道:“可是你越是优秀,我和你父亲就越会害怕。我们很担心,你是海神赐给我们的那把金斧子,但假如我和你父亲贪心,而不诚实,我们很怕海神会将你收了回去。于是,你父亲常常向各路神仙祷告,求他们不要将你收回去。而这一趟你去福州,路途虽然很近,但我还是特意将御守符给了你,便是希望能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郑冲心神激荡,忍不住双目一红,拜倒在田川氏脚下,心里的负罪感呈几何级数增长,便忍不住想要将实情说出。郑芝龙和田川氏待自己这般情真意切,实在不该欺骗他们啊。但话在嘴边,却猛然想起杨邦翰的话来,又硬生生的忍住了。
对于郑芝龙和田川氏会有这般荒诞的想法,郑冲也慢慢想明白了。倒霉鬼从前文不成、武不就,毫无作为,胆小如鼠,但却在海战中落水被救起后,就此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但武艺高超,而且文武全才。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郑冲那什么老道士传授本领的说法,也只能蒙骗一下郑芝虎这样头脑简单的人。甚至连郑芝虎都没骗过去,现下他不就是开始怀疑郑冲了么?
而郑芝龙与田川氏却用了另一种更合理的解释来麻醉自己,郑冲落入大海后,就被海神换成了金斧子式的郑冲!在明末这个时空,科学的曙光还很遥远,人们更相信老天神仙,郑芝龙则更是迷信,他将东西方各路神仙都请来拜了,他更加迷信这些。于是田川氏用这个故事告诉郑芝龙,郑冲的变化是神迹之时,郑芝龙便欣然接受了,而且是深信不疑。
田川氏又缓缓叹口气说道:“也怪我们当时贪心,这时候果然是海神拿着那把铁斧子来质问我们了。”说到这里,田川氏轻轻抚着郑冲肩头道:“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们的斧子原来就是金色的,这件事上,就算是真的海神来了,我们也不会把金斧子还给他的。”
郑冲长长的松了口气,原来田川氏说这么许多,便是想表达她是信任郑冲的,只不过田川氏表达的更加婉转一些。当下郑冲恭恭敬敬的拜在田川氏面前,朗声道:“多谢母亲信任。”
田川氏笑着起身扶住郑冲道:“你便是大郎,是我郑氏的大郎,你记住了么?任何时候,都不必怀疑,更不必理会旁人的看法,只要有我和你父亲在,你永远都是郑氏大公子,知道了么?”
郑冲心头暖意融融,重重的点头应了,田川氏道:“走吧,去安平四海殿,只怕让老爷等久了。”当下母子俩便离了小院,田川氏坐了轿子,郑冲在一旁跟随,便望安平四海殿而来。
很快便到了安平四海殿,只因母子两说了会儿话耽误了,离得远的张灵素却先到了。来到殿上,郑冲便发觉殿上气氛不对,郑芝龙与郑芝虎都是脸色不善,各自赌气坐着不语,张灵素也不敢坐,便在一旁战战兢兢的站着,看到郑冲来了,这才脸色稍有些安慰,好像天塌下来,只要有郑冲在,她便不怕了。
见得田川氏到来,郑芝龙也是面色一缓,田川氏上前见礼后,张灵素也给田川氏见礼。郑芝龙有些不耐烦的道:“都是一家人,这些礼数有心便可,先说正事要紧。”
当下各自落座后,张灵素坐在郑冲身旁,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各人都是面色凝重,便也忍不住心头惴惴不安起来。
郑芝龙轻咳一声道:“福州府福清县那里,冲儿遇上一场官司,有个人说他才是郑氏的长子……”当下便将事情来由说了一遍。
田川氏早已经知道了,面色沉静如常,面容依旧和蔼端庄,而张灵素却是花容失色,心头突突狂跳起来。
“不好,那混蛋居然没死,又回来了,原来上一趟海战之时,两人便换了身份。怎么办?那混蛋回来了,他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张灵素虽然心头麻乱,但第一反应居然是想着该如何维护郑冲,这让张灵素自己也感到有些吃惊起来。当下忍不住看了郑冲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毫不惊慌,显然是成竹在胸的样子。
看到郑冲这幅摸样,张灵素心下也安了不少,暗想道:“他那么有本事,一定会有办法的。”
郑芝龙说完之后,便说道:“本来我的意思,这件案子本就是荒谬无稽之事,根本不必理会。但阿虎觉得还是该求个明白,便想教冲儿和我做个滴血认亲之法。”
听了这话后,郑冲差点绝倒,这滴血认亲是多么不科学,多么不靠谱的事,想不到郑芝虎会想出这个办法来。而张灵素却是心中大吃一惊,滴血认亲,要是他的血和老爷的血不能相溶该怎么办?不行,得想个法子。
郑芝虎起身走到郑冲面前道:“阿冲,不必担心,便是让你二叔求个明白而已,我可不想将来死后到了下面,却被你生母责怪,连她的孩儿都分辨不出。”
郑冲起身来,微微一笑道:“二叔,我也不希望因为此事,你我叔侄有了嫌隙,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我答应滴血认亲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