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鲁泉的光头僧服,杨邦翰便知道这人也是独杖禅师一伙的,和尚头都被他赶走了,还留下个碍手碍脚的做什么?当下也便想赶走鲁泉,才好动手问案。
鲁泉本来就头脑简单,被杨邦翰这么一绕还真是糊涂起来,被衙役赶下堂去时,还喃喃自语道:“是啊,我能证明阿冲的身份,可谁来证明我就是鲁泉呢?”
郑冲闻言,差点笑出声来,这不是后世你要证明你是你自己的梗么?想不到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居然也能见到,真是大开眼界。杨邦翰这人还真是有点意思,三言两语便将两个棘手人物先打发下堂去了,剩下一个倒霉鬼,还不是他手上的鱼肉?郑冲对这案子便有十分把握了。
两个光头都下去后,堂上就只剩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倒霉鬼和安坐一旁发笑的郑冲了。当下杨邦翰又在惊堂木一拍,喝问道:“堂下二人,谁是被告,谁是原告?”
郑冲还未开口,那倒霉鬼急忙道:“青天大老爷,小人郑冲是原告,便要状告面前此人冒充于我。”
杨邦翰冷笑一声道:“你告他?他可是朝廷命官,按律,民告官,是要打三十板子的,若是诬告,还要流放三千里的,你可知道?”
大明律郑冲抽空也看过,来到这明末之后,既然是要出仕做官,这律法起码还是要知道的。听着杨邦翰一说,郑冲便想发笑,好个杨邦翰,这大明律中明明说的是:民告官,可,若诬陷,则杖三十,流放三千里。意思是民告官是可以的,但若查无实据,诬告者便要打三十棍,然后流放三千里。他只是把律法次序稍微颠倒了一下,就成了民告官,先打三十板子,真是官字两个口啊。
倒霉鬼吓得更是颤声道:“老爷,我,我……”
杨邦翰又哼一声道:“住口,你要做原告,可有状纸?状纸呈上来,然后打三十板子,便即开审!”
闻言倒霉鬼急忙磕头不止道:“小人不是原告,不是原告。”倒霉鬼果然怂了,看来他是极怕皮肉之苦的,也难怪从前郑芝龙会被气得想要杀了这倒霉鬼,有这样没种的儿子,对于一代海上枭雄来说,还真是一刀杀了干净。
郑冲微微一笑,长身而起道:“杨老爷,下官才是原告,状纸在此!”当下将适才那主簿的状纸呈上,左右将状纸呈上。
杨邦翰看了那状纸后,一拍惊堂木问道:“堂下郑大,再问你一遍,你可还是原告?”
倒霉鬼愣了半晌,才明白郑大说的是自己,急忙道:“小人不是原告,让他做原告好了,反正说的是一件事。”
郑冲暗暗摇头,这倒霉鬼虽然有些小聪明,但这官司之事,原告和被告身份颠倒,岂会是说的同一件事?
当下杨邦翰道:“好,既然你也认了是被告,那便最好。你听好了,这位郑氏大公子郑冲,状告你郑大,冒充郑氏大公子身份,欺瞒少林院阖寺僧众,愚蒙昧骗,招摇过市,冒充大明官吏,意图不轨!本官问你,你可认罪?!”
倒霉鬼听了之后,惊得呆了,他还以为郑冲上告,然后县老爷便会分辨两人身份真假,谁知道一上来便让自己认罪,当下急忙大声喊冤道:“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啊,小人才是真的郑冲,他是假冒的。”
“住口,无耻之徒,公堂之上,竟然还敢出言欺瞒?我且问你,你说你才是郑氏大公子,可有何物证?”杨邦翰厉声喝道。
倒霉鬼苦着脸道:“小人上一趟与父亲郑芝龙出征,在海外遇上火船失火,小人落水后,被大火烧伤,趴在一块燃木上好不容易逃得性命,被海水卷到一处岛上,身上衣裳都破烂了,也没什么物证在身啊。”
跟着倒霉鬼急忙指着堂外的鲁泉道:“我有人证,便是小人从小一同长大的发小鲁泉,他可替小人证明。”
杨邦翰冷笑道:“那鲁泉身份都还未曾能证实,他如何能替你作证?”跟着转头,和颜悦色的问郑冲道:“郑公子可有明证?”
郑冲当下从行囊中取出官符印信、郑芝龙书信以及田川氏、张灵素等人给他的物事来,一一陈列后道:“第一样物证便是本官的泉州守备官符印信,此乃本官上一趟随父亲郑芝龙苦战红夷,阵斩刘香之后,得朝廷封赏赐下的官符印信。这人胡说八道,若是本官如他所说,被海水冲走,那杀了刘香,夺得红夷战船的郑冲又是何人?这人简直一派胡言。”
杨邦翰笑道:“郑公子所言甚是,郑公子那场海战立下大功,八闽之地谁人不知?岂会像这人说的这般窝囊不堪?”
郑冲又拿出郑芝龙的书信道:“此乃家父书信在此!”跟着他看着倒霉鬼冷笑道:“你可知道这信上说的什么?”
倒霉鬼哪里会知道?急忙道:“我怎么会知道,我识字不多,父亲从不会给我写信的,我知道了,是你冒充我之后……”
郑冲立刻大声打断道:“你不知道便是了!我郑冲虽然没正经读过学堂,但字还是认识的。近日我还拜了前任太子太傅、大学士、内阁次辅徐光启老先生为师!真正的郑氏长子,岂会是你说的那般,目不识丁之人?这封信上,父亲大人言道本官远房表弟黄承昪前来福州,教我接纳照料。虽是家书私信,但此刻说到本官身份,杨老爷可一览。”
杨邦翰当下道:“那便无礼了。”当下打开郑芝龙那封私信看了后,笑道:“信上果然是郑提督亲笔,所言分毫不差。”
郑冲又取出田川氏和张灵素给的两件信物道:“此两件东西,一件乃是嫡母田川氏赠给的御守符,一件乃是拙荆张氏赠给的平安福袋,两件都是保平安的饰物,其上都绣有文字!母亲上绣‘武运长久’,拙荆绣‘安平四海’,大人也可过目。”
杨邦翰也不敢多看,只略略看了一眼便道:“郑公子此等闺阁之物都有,堂下贼人,你还有何话说?!”
倒霉鬼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哪里会想得到,昔日和自己一见面就争吵的妻子居然会给这人绣平安福袋!也想不到昔日自己见到就唯恐避之不及、很怕见面的嫡母,居然也会给这人什么御守符?御守符是什么?
他更加想不到,自己从前手无缚鸡之力,这人居然能在海战中立下战功,更想不到自己从前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而这人居然能拜当朝大学士为师!这人到底是什么怪物啊!倒霉鬼第一次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他第一次觉得可能今生他都不可能抢回郑氏大公子这个位子了。
惊堂木再次响起,倒霉鬼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只是不住磕头,大声喊冤枉而已,但这有什么用?当堂打了三十板子后,倒霉鬼不得已招认了,便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郑冲亲眼目睹了一场大明官场的黑暗,这黑暗将真假颠倒,将原告变被告,然后迅速定案,一切都如他所愿,只因为他手上有财、有势、有权,事情就会变得这么简单。
每个朝代到了末年之时,必定是吏治败坏的,这点不用奇怪。物必先腐而后虫生,方才会彻底死去。看着倒霉鬼被打得奄奄一息,而后拖下去关入大牢之内时,郑冲一时间忍不住起了一丝恻隐之心,毕竟是自己这个假货害得真货这般凄惨,要不要留他一命呢?
当郑冲走出公堂之时,独杖禅师便怒气冲冲的迎了上去,大怒道:“施主真是好手段,原告变被告,被告变原告,官官相护,此等卑劣手段,便是赢了官司,贫僧也不会服气!”
郑冲纳闷的看着这老和尚,都说高僧德高望重,看透世事,与世无争,便是世上的道德典范,为何眼前这位会如此怒气冲天?当下郑冲摸着鼻子道:“禅师,你犯嗔戒了。”
独杖禅师闻言,心头一惊,暗暗压下怒火,但口中依旧质问道:“适才堂上,那知县老爷处处维护于你,都未曾公平问案,将人证都赶了出来,便草草断案。适才那主簿引你单独商谈,出来后你便有了状纸,这还不是官官相护么?”
郑冲摇摇头道:“禅师此言差矣,一来我本来就是原告,你忘了,适才在寺内见面,我便说过的,我是武官,追贼到了少林院,也是我先说发现有贼人冒充本官的,因此我才是原告。二来,我借县衙的笔墨写一封状纸有何不可?我是大明朝的武官不错,难道当官的在衙门口借个笔墨写状纸就不行了么?”
独杖禅师冷笑道:“花言巧语!贫僧初次见施主时,施主便用辣手锁喉,想要取人性命,哪里是在追贼?分明是取人性命!借笔墨写状纸?施主当贫僧三岁孩童么?你与县衙主簿在内商议许久,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
郑冲暗道:“这老秃驴猜得还真不错,但可惜我不认,你奈我何?”当下郑冲耸耸肩头道:“此乃禅师无端臆测,做不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