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一鸣惊人,其实来此的一众商贾多半都是想尽快将手上的现货脱手,只是生怕郑氏会趁机压价,便先试探一二,不想这人居然大大咧咧的便这般说了出来,但一听他手上的货是名贵茶叶便也明白了。
茶叶特别是上等茶叶吸湿及吸味性强,很容易吸附空气中水分及异味,若贮存方法稍有不当,就会在短时期内失去风味,而且愈是清发酵高清香的名贵茶叶,愈是难以保存。通常茶叶在贮放一段时间后,香气、滋味、颜色会发生变化,原来的新茶叶消失,陈味渐露。
上等茶叶最好的储存办法便是陶瓷坛储存法,选用干燥无异味,密闭的陶瓷坛一个,用硬藤纸把茶叶包好,分置于坛的四周,中间嵌放石灰袋一只,上面再放茶叶包,装满坛后,用麻布包紧。石灰隔旬月便要更换一次。这种方法利用生石灰的吸湿性能,使茶叶不受潮,效果较好,能在较长时间内保持茶叶品质,特别是龙井、大红袍等一些名贵茶叶,采用此法尤为适宜。
不过这种储存法很难大规模使用,而且储存茶叶所费极高,这些货在手上一天,便要多花一天的储存费。而且若是茶叶失了原味,便会大大掉价,稍有不慎,一夜之间茶叶受潮后,便会赔个血本无归。
这操着安徽口音的汉子看来也是急火攻心了,三千担名贵茶叶不能尽快脱手的话,说不定真会赔个血本无归,因此沉不住气便抢先开口了。
郑冲看了淡淡一笑,只要有第一个便会有第二个,不过此等谈价之事,还是不宜当众而为,当下朗声道:“好,这位掌柜的快人快语,我就喜欢这样的爽快人,不知掌柜高姓大名?”
那人躬身一礼朗声道:“小可徽州歙县吴氏大掌柜吴同清。”照例郑冲竖起耳朵来,等着施福给他说文解字,介绍着歙县吴氏,不想施福尴尬的低声道:“公子,小人对这歙县吴氏不太熟悉。”
那吴同清当下便大声道:“好教公子知道,小可效力的这歙县吴氏可是大有来头的。我家老爷名讳吴养春,万历年间便是雄资两淮的显赫巨贾,祖宗三代书香袅袅,家筑藏书阁,终岁苦读。万历间入朝抗倭之时,朝廷出兵援助,我家老爷祖父吴公名讳上守下礼,输银三十万两,得皇上赐‘徵任郎光禄寺署正’。我家老爷父亲吴公名讳上时下俸,皇赐‘文华殿中书舍人’,我家老爷一共兄弟三个也同被赐赠,便有‘一日五中书’之美谈。”
郑冲哦了一声笑道:“原来也是官宦世家,是本官微落寡闻了。”
这吴氏乃是徽商,自古徽州的商人儒风甚重。这歙县还有商贾郑孔曼,出门必携书籍,供做生意间隙时阅读。他每到一个地方,商务余暇当即拜会该地文人学士,与其结伴游山玩水、唱和应对,留下了大量篇章。同乡人郑作,也嗜书成癖,他在四处经商时,人们时常见他“挟束书,而弄舟“。所以认识郑作的人,背后议论说:他虽然是个商人,但实在不象商人的样子。
这歙县吴氏也是这般,一门祖孙五人都是读书人,书卷气很浓。不过也正因为这种儒风造就的徽商,历来商誉都是极佳的。
同时也映射出明末这个时代的一个特点,商贾一旦有朝一日富贵了,便会拼命朝着士人这个阶层靠拢,好像郑孔曼经商读书,好像吴氏捐钱给朝廷,都是为了得个功名或是捐个官,这样便会成为一个很特殊的阶层——士商。
商人阶层与士绅阶层的结合就是士商。伴随着明末商贸的繁荣,从江南和东南沿海地区到内地的繁华市镇,越来越多的官吏和士人开始兼营工商。浙商背后有东林党,鲁党背后是山东商帮,闽党背后是闽商,便好像郑芝龙这样亦官亦商的大有人在。
一般来说,无官职的士人经商,多出于仕途不顺,借商贾维持生计。士绅从商原因很多,但是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出于经济目的。
在士绅们纷纷投身商海的同时,商人阶层也在向士绅阶层流动。在传统社会里,当官是读书人的特权,不是儒士一般都不能当官。所以,就算穷困儒生也有令人敬畏之处:谁知道他哪一天登科及第做了官呢?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讲到的范进就是一个典型。
更有甚者,从明朝景泰年间开始,朝廷为了解决国家财政困难,开始实行“纳监”制度。就是说,只要向朝廷缴纳一笔钱粮,就可以进国子监读书,出监之后还可以做官。刚开始,这个政策还有资格限制,即只有秀才可以纳监,到后来,新政策规定:不管什么人,只要能够加倍缴纳钱粮就可以进入国子监,终于使得纳监成为与科举并行的制度。
结果巨富商贾之家纷纷掏钱纳监,大明王朝的国子监太学生人数直线上升。随后,这项政策又开了捐银纳官之例。据弘治末年吏部尚书马文升的统计,当时1200名京官中,有八百余人的官衔是用钱买来的。士商阶层的出现,便导致出现了东林党这种极端维护商业利益的怪胎,商税对于大明朝来说,中间作梗的便是士商这个阶层。
那吴同清也笑道:“公子也是官宦之家,同出一源。”
好奇怪的臭味相投之感,郑冲轻咳一声起身朝一众商贾道:“其实今日与诸位相会,本官与有荣焉,但海贸会如何,本官还真没个准话给诸位。什么海贸何时会开,什么我郑氏会否收购大宗货物与泰西人海贸,什么每家份额多少,这些本官今天都回答不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阵叹息,显得很是失落,但随后郑冲却笑道:“不过像这位吴掌柜,急着将手中货物脱手,本官勉力一番,想来还是有些办法的。不过此事涉及商机,便要与吴掌柜单独商谈,诸位请在外面等候,我已经命家仆准备了酒筵招待诸位,请吧。”
说罢朝施福使个眼色,施福便即上前来笑道:“诸位请吧,请随我来。”
还没走到门口,又有一人叫道:“小可江右商帮万福商号的陈尤嘉,手上也有两千担生丝,想与公子商谈出货之事!”此言一出,众人也是一片哗然。
郑冲笑道:“好,不过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请陈掌柜外面稍后便可,待我与吴掌柜谈完便轮到你了。这位陈掌柜排在第二位,本官年轻,担当有限,也不知道能担当几人的存货哦。”
此言一出,一众商贾顿时炸开了锅,纷纷挤上前来道:“郑公子,我手上有一批瓷器!”“郑公子,我手上也有一批茶叶!”“公子,我手上茶丝都有!”
郑冲抿了口茶笑了起来,并不言语。施福大声喝道:“好啦,这里是大明官军战船,像你们这般吵吵成何体统?!”这一声断喝之后,众人渐渐安静了下来,但心里却纷纷吐槽道:“不是你这小白脸约我们来这战船上谈生意的么?”
郑冲放下茶杯朗声道:“这样吧,自吴、陈两位之后诸位,咱们便拈阉决定顺序如何?施福,带诸位先下去用饭,随后安排拈阉,号数便从三号开始。诸位放心,本官今天便耗在这了,哪也不去,都会和诸位单独商谈一回。拈阉若是靠后的,也不必灰心,说不定你的货成色好,也正是本官需要的呢?”
此言一出,众商贾这才放下心来,鱼贯而出,跟随施福去甲板上露天安排好的筵席上用饭去了。
便在甲板上安排了七八张桌子,每桌十人都安坐了,饭菜也很丰盛,但谁也没有心思用饭,都是匆匆吃了几口便即放下碗筷。
片刻后众人都叫嚷起来,纷纷请施福尽快安排拈阉。施福笑着便取来一顶斗笠铁盔,里面装满了数十张折好的小纸条,让众人拈阉。
众人纷纷上前,人手一张拈了,打开一看上面就用大写数字写了个号数,便是从叁号开始。只见适才那浙省龙游商帮李家管事李福兴一阵欢呼:“我拈到了叁号!”众人都是一阵羡慕,便都安心坐下来,等候轮到叫自己的号进去。
却说众商贾都出了船长室后,郑冲便命十名荷枪实弹的郑氏水兵候在门口,将舱室门关了,不许人靠近。
那吴同清见人都离开了,便迫不及待的道:“郑公子,我手上有茶叶三千担,不知公子可出到多少收购?”
郑冲微微一笑道:“你那茶叶多少斤一担?”
“百斤一担,分毫不差。泾县尖茶一千六百五十担,屯溪绿茶一千三百五十担。”
“那你打算多少一担出手?”郑冲稳坐钓鱼台,笑着缓缓问道。
吴同清咬牙道:“泾县尖茶十两纹银一担,屯溪绿茶十二两纹银一担如何?”
郑冲既然敢做这次生意,私下里自然是将这些货物的市场价格都调查清楚的了,听了吴同清的价码,忍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