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煌煌之下,桌案上龙延香那特有的甘甜土质香味萦绕四周,久久不散。郑芝龙在灯火下,很是认真的翻阅着郑冲呈上的《郑氏营务》,口中不时跟着轻声念诵。
“行营要务,事关康健,兼系军纪,不得不重……黎明即起,洒扫营居、船舱,营官奉查必细,不得敷衍……盖因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人不洁如何接百事……凡营盘之内,俱要清洁打扫,不得任意运化作践,有污行路,大小如厕皆有其所,不得随意方便……伤未愈者,每日择选新鲜药饵敷治,不可因其脓血之腥臭,而生厌心……所用裹布皆需滚水煮沸,不得随性……伤者两日按名给肉,以资调养……伤患居所,需每日开窗透气,以浓醋喷洒,以保洁净……”
郑冲端坐于下,眼观鼻、鼻观心,一派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郑芝龙念读的不是自己呈报的章程一样,而施福却很是有些紧张,毕竟这些章程是他笔墨润色的。
一个时辰之后,郑芝龙才读完这本《郑氏营务》,放下书册后,很是惊疑不定的看着郑冲问道:“这真是冲儿你写的?”
郑冲略略低头道:“父亲,准确来说乃是孩儿口述,昆玉(施福字)代笔润色的,前后修改三次。”
郑芝龙面露喜色,连连搓手道:“好,好啊,想不到我郑家也有人能著书立说了。虽然只是说小小的起居伤患之事,但内里却是大有道理的。这里面为父最喜欢你说的这句,盖因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人不洁如何接百事。军伍行营,军纪最重,营居内务,可观其神。是啊,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衣容都做不到整洁,何谈他事?一支军伍若是连自己的营居都做不好,何谈战胜敌人?好,好,这本《郑氏营务》写得好!”
得了郑芝龙的肯定之后,施福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郑冲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起身谢了一回之后,又坐回位置上。
一旁郑芝虎有些听不明白,还在那里琢磨,郑芝龙笑着道:“二弟,明天便命人找个书局刊印此书,然后广发各军各船,不得遗漏,务令各军熟记之,下月开始全军皆按此法施行!内里冲儿也已经书明了奖罚之要,便按此推之。”
郑芝虎哈哈应了一声,看着身旁的郑冲笑道:“好小子,我说这些天每晚都和施福在一处,原来是干这个调调儿,还吓了我一跳,还道你们两个……”
说到这里,郑芝龙抬手打断道:“二弟,闲话少说,你和施福先下去吧,我有话单独和冲儿说。”
郑冲知道郑芝虎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此时明末,这男男龙阳之风很是流行,一些世家豪族甚至是王公贵胄家中,都蓄养着一些俊美书童或是男伶,就是供老爷们这玩这调调儿的,以致后世许多明代小说中都有记录当时社会风气的这一情节,更有史学家品评,说明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还在于社会风气淫靡不堪所致。
郑冲不知道明亡到底和这种风气泛滥有无关系,但郑芝虎这样猜想,的确让他有些吃不消,老资是直男好吧!其实也不怪郑芝虎这样想,但凡军中,特别是水师之内,这种风气更重,有时候出海一连数月,四面都是茫茫大海,的确是寂寞难耐,又迷信不许女子上船排遣,于是就只有玩这调调儿了,郑氏水军虽然精强,但也不是化外之地,这种事也是常有的。
郑芝虎和施福告退后,书房之内就只剩下父子二人,郑冲还是头一次和郑芝龙单独相处,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听说邹巡抚给你取了表字?”郑芝龙目光灼灼的望着郑冲问道。
“是的,父亲,当时在酒筵上,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推辞……”郑冲解释了几句,郑芝龙抬手打断道:“这也无妨,邹巡抚文豪大家,有他给你取个表字,也算得体。你还记得你的教名吧。”
郑冲暗道好险,还好这些日子和施福写书,时常闲聊,也被他从施福那里套出话来,原来郑冲当年被郑芝龙接回郑家后,不久便让他接受了天主教洗礼,取了个教名,这个教名相当牛,居然是叫纳尔逊,也不知道是哪个传教士取的。
“记得,孩儿教名纳尔逊。”郑冲立刻回答道。郑芝龙很早在澳门的时候就接受了天主教的洗礼,他的教名叫做尼古拉,他小名一官,西洋人都称他尼古拉.一官。
郑冲却知道郑芝龙受洗天主教,绝对不是信仰上帝,他只是把上帝看成一尊菩萨来拜的。在郑芝龙的观念中,还是传统国人的概念,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听施福说,在安海老家星塔之下修建了许多屋舍来供奉各路菩萨、神仙。有道教三清,有佛教菩萨,也有四海龙王,更有闽人尊奉的妈祖,当然也有天主堂里供奉的上帝。听闻郑芝龙每次出海,都会每位神灵都祭拜到,绝不会遗漏,由此看出,郑芝龙并不是只信上帝的。
而且信上帝,接受天主教洗礼还有一层好处,当年郑芝龙还未曾发迹时,常常作为颜思齐出使泰西诸国船队的使者,一来是他懂得葡萄牙语等外语,二来就是他受过天主教洗礼,作为一个天主教信徒,和同样信奉上帝的西洋人打起交道来,更为顺畅。
信天主教有好处,所以他就信了。于是郑芝龙不但自己受洗了,连他找回来的私生子郑冲,也早在三年前便已经受洗,取教名纳尔逊,只是他不知道纳尔逊这个名字后世会有多大的分量。
当郑冲知道自己有个教名叫纳尔逊的时候,起初还颇为感到好笑,但这些天他渐渐回过味来。在后世纳尔逊是英国著名的三大英雄之一,与威灵顿、丘吉尔齐名。纳尔逊的伟大之处并不在于取得了多少场的胜利,而在于的勇猛果敢的战斗精神意志鼓舞着英国这个弹丸海岛国家,最后终于成为了赫赫有名的日不落帝国。
现在既然自己的教名取个纳尔逊,或许是上天冥冥中安排,想让自己成为大明的纳尔逊,这个名字将代表着大明的海权意识!代表着大明不屈的反抗精神!还代表着大明的国威将像日不落帝国那样,日月所照,皆为汉土!
是以郑冲之后就觉得这个名字并不好笑了,相反这个名字时刻在提醒着自己,在这个时代应该做些什么事!
郑芝龙听了点点头道:“还好你没忘,毕竟也是受过上帝恩惠的,你可别不记得回家后去天主堂还愿。”原来这次出征前,父子两人都去拜过各路神灵,现在打了胜仗,回去是要还愿的。
郑冲应了一声,郑芝龙续道:“嗯,你那教名后边便把这博文的字号加上去,今后和泰西人打交道,字号便叫做纳尔逊.博文好了。”
郑冲无所谓,反正名字只是个代号而已,当下又应了一声。
郑芝龙说到这里,举起茶杯,慢条斯理的品了口福建大红袍后,皱眉问道:“听闻邹维琏后来单独找过你说话?却不知说了些什么?”
郑冲早就料到施福一定会将邹维琏单独和自己说过话的事禀报上去,他也没怪施福,他又不是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他现在还没什么对郑芝龙隐瞒的事,说了也无妨。
当下郑冲便将当天邹维琏和他说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听完之后,郑芝龙重重的哼了一声,显得很是不满。
“邹维琏这人虽然刚直不阿,但我就是讨厌他们这些东林党人笑里藏刀的做派!”郑芝龙沉声说道:“冲儿,既然今后你也是做官的人了,这官场上的一些事还是和你剖析明白些好,省得今后为父不在时,你被人利用,吃亏上当!”
郑冲闻言,不动声色躬身道:“是,父亲,还请父亲指点。”他的态度就好像那天对邹维琏一样,只顾听,不多话。
只听郑芝龙缓缓说道:“这趟我剿灭刘香,你也知道从前我和他同是海上过命的交情,当年一般的都是歃血为盟,斩过鸡头的。”
郑冲道:“孩儿知道此事。”
郑芝龙嗯了一声道:“那你是否觉得为父将当年这些血盟兄弟,一个个的剿灭,除之而后快,是否太不讲道义了?”
郑冲不动声色道:“父亲这般做,一定有父亲的道理。”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道:“你就是不要脸的代表,不过这世上,不要脸的人才能活得更好。”
郑芝龙听了后,脸上露出欣慰之色,缓缓颔首道:“我是有自己的道理,这道理是为父纵横海上十余年才明白的!什么道义天理,什么忠肝义胆,这些都是骗那些无知之人的!人生在世,世道艰险,什么人都不能信,只能相信利益!”
郑冲也早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但他还是静心听着郑芝龙的道理。
“像我们这些海上讨生活的人来说,与人相处,你该首先看这人能否有利用之处!只因大海茫茫,能相互利用,便可相互扶持,今天你救他,改天便是他救你,这并非善心发作之举,而是当你救人的时候,说不定就是在救将来的自己,这人说不定将来会救你一命也说不定。”郑芝龙缓缓说道,语音虽轻,但却道出了世间的伪善和残酷。
郑冲默然无语,连救人都在算计着,难道世间就没有什么是真的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