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澄县衙公堂之上,众人听完施福的讲述之后,对郑冲都是颔首赞许。只不过武将们赞许的目光更加真诚一些,而那些文官则一副客气应付的样子,反差极大。大明朝也是以文御武的典范时代,一个只会厮杀的莽夫而已,能得多少真心敬佩?更何况没上过战场的文官,也并不知道阵仗的凶险,总觉得你既然是个丘八武夫,就该上阵杀敌。
不过邹维琏听完之后,倒是大大的褒奖了郑冲一番,只因这一趟他领朝廷旨意,是要击败红夷,彻底安靖东南沿海,不再受红夷和海寇骚扰,郑冲等将士在前方拼死厮杀,才换来如此辉煌的胜利,他邹维琏也算是圆满完成了朝廷交办的差事,可以大大的松口气了。
随后邹维琏详细询问了战果,杀伤敌人多少,获得首级多少,俘虏敌寇多少,缴获多少。临来时,郑芝虎等四人都对过口供,讲述的与郑芝龙所呈战报并无二致。
听罢邹维琏大大出了口气,便起身来,命人设了香案,领一众将官遥望北面三拜九叩,敬拜道:“臣下邹维琏,奉旨意督剿东南红夷海寇,今赖皇天庇佑,圣上福威,臣下幸不辱命,领东南沿海文武百官、三军将士、士绅百姓,戮力同心,战败红夷海寇,得获料罗湾大捷。特先祭告皇天,遥拜圣上,感念皇天庇护,服感天威,琏等仰仗玄威,永清夷夏……”
邹维琏文绉绉的说了一大堆,郑冲隐约听明白了一些,邹维琏这是感谢苍天庇护大明取得胜利,又向远在京城的皇帝遥拜,先预说了此战得胜全赖皇帝的神威云云。
众人跟随邹维琏遥拜后,邹维琏回到堂前,这才命人书写报捷告示,广贴坊间,以安民心,宣扬官军大胜。随后又命人准备酒筵,准备款待郑芝虎等人,同时命张永产等人犒赏三军。
晚宴极为丰盛,这算是郑冲来到这个时代吃上的第一口热饭。白天厮杀之后,只是在间隙草草啃过几口干粮,后来马不停蹄的又是会商,又是登岸报捷,根本没好好吃东西,现在邹巡抚大摆筵席庆贺大捷,自然是要好好吃一顿的。
筵席是摆在城中有名的宴海楼头,这座二层砖木结构的楼头算是海澄少有的显贵去处,其内安八大柱,状似八卦,又名八卦楼,正门嵌晏海楼石刻匾额,二楼东北门额镌揽秀毓奇,倒也古色古香。
楼上楼下摆开筵席数十桌,海澄文武百官、乡绅富贾齐聚一堂庆贺好不热闹。
而郑冲与郑芝虎、郑芝鹄自然是跟随邹巡抚坐了首席,但郑冲不喜欢坐首席,他更喜欢自由自在的痛快大吃一顿,首席的规矩太多了。
坐在一众高官长辈身旁,郑冲不得不规规矩矩的,施福不时在身后侍奉,低声提醒,便连起筷,都要斯文有礼,不可僭越。更让郑冲难受的是,饭菜没几口下肚,这前来敬酒的人却是络绎不绝,你还不能推辞,因为来相敬的都是福建有头面的人物。
菜肴有福建名菜荔枝肉、半月沉江、白斩河田鸡、竹香南日鲍、客家生鱼片、武夷熏鹅、鸡汤汆海蚌、海蛎煎、大黄鱼吐银丝、涮九门头等等,可惜郑冲无暇品尝,他连喝了十几杯福建龙岩所产的沉缸酒。这酒度数似乎也不小,总该有三十度上下,但郑冲却发现自己喝了这么多,却一点醉意也没有,或许自己穿越体质增强后,连带着酒量也变得大了。
眼见郑冲面不改色的连喝十余杯酒,一众武将也来了兴趣,张永产拎着酒坛子直接过来相敬,郑芝虎皱眉起身道:“张铲头,你可不能以大欺小啊,这坛酒我来接!”
张铲头是张永产在军中诨号,他倒也喜欢别人这样叫他,当下哈哈一笑道:“莽二,你别急,另有人来和你对饮,现下我就要和这郑家龙须儿对饮一坛!”诸将一起叫好,邹维琏等文官也不阻拦,就笑呵呵的看着这群武夫热闹。
郑冲也被诸将气氛感染,豪气丛生,便站起身来道:“好,前辈乃军中勇将,小子愿意舍命相陪!”当下在一片轰然叫好声中,拎起酒坛来,与张永产对饮。
两人一坛酒喝干,张永产已然有些醉了,郑冲却依旧面不改色,令人啧啧称奇,皆言郑冲好酒量。随后接连有武将前来敬酒,郑冲来者不拒,居然连喝十坛酒而不醉,看得众人都是目瞪口呆。
邹维琏见了后赞叹:“昔年燕赵慷慨悲歌之士,方有这般的豪气干云,郑冲此子颇有燕赵豪士之风。”漳州同知吴震元也笑道:“酒品观人品,此子酒品如此豪迈,可见也是个豪放不羁之人。”
邹维琏点头微微道:“此前听得传言,论及郑冲此子,风评不佳,但今日一见,似乎与传言出入不小啊。”
吴震元却笑道:“老爷说的是,想来谁人都有年少轻狂时,或许经此一役,此子能收敛性子,一展所长,为国保境安民,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两人谈论片刻,这便郑冲已经放到了好几个武将,一时间没人再敢上前来敬酒,郑冲也得坐下吃两口菜了。
邹维琏见郑冲落座,便笑吟吟的问道:“你可有表字了?”郑冲微微一鄂,是啊,自己有没有表字?一旁施福见郑冲一时哑然,还道是他喝多了,急忙躬身答道:“回禀巡抚老爷,我家公子尚未有表字。”
邹维琏嗯了一声,食指轻叩桌面,口中笑道:“我与你父平辈论交,在闽省相扶相携,也算好友,今日托大,便代为替你取个表字如何?”
郑芝虎等人都是又惊又喜,郑冲却有些不解,不就是取个表字么?至于这么激动吗?郑冲却不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给别人取表字,而邹维琏这等身份的人,也不会轻易给别人取表字,只因这古时若是有外家长辈替你取了表字,就意味着待你如子侄看待,关系可就是亲近了一大截。而像郑家这种武将出身的,很多文官是不屑结交的,更何况是给一个武夫后辈取表字?
是以郑芝虎等人看来,有邹维琏这等大文官、大文士给郑冲取表字,那是何等殊荣。当下郑芝虎等三人拉着郑冲连忙起身一起谢了,邹维琏笑了笑道:“也罢,便给你取表字博文,博闻强记的博,文韬武略的文。我观你虽然勇武,但不可忘了多读些书,做个文武双全的将才,为国尽忠,才是正道。”
郑冲也不用施福提点,急忙躬身拜谢道:“小子谨遵巡抚老爷教诲。”邹维琏笑呵呵的扶起郑冲道:“今后称呼大可不必如此见外。”
施福在一旁提醒道:“公子可称一声世伯。”郑冲会意,恭恭敬敬再拜道:“邹世伯,小子谨遵教诲。”
邹维琏点点头,连声赞好,众人都来庆贺郑冲得邹维琏取了表字,一场筵席间,宾主尽欢,看似其乐融融,郑家之人对邹维琏的拉拢也并不反感,一派和谐之象。
散席后,郑芝虎等四人自到邹维琏安排的驿馆歇息,邹维琏却连夜挑灯书写奏章,上表朝廷报捷。奏表中,邹维琏自然是为郑家大表其功,并无半点私心。邹维琏此人极是刚正忠直,甚至后来崇祯皇帝还亲笔题写了“天下第一清忠”的匾额赐给邹维琏,足见此人是何等正直。
但像邹维琏这样的人,在官场却注定不会是一帆风顺的,相反等待他的却是波折坎坷连连。
次日天明,郑芝虎带同郑冲等人回到月港水寨,停泊在这里郑氏船队上的将士们都在月港内安顿。月港地处九龙江入海处,因其港道“外通海潮,内接山涧“,因其状似弯月而得名。此处有大明水师的水寨,郑芝龙乃是福建总兵,在月港也有郑氏水军的锚地。
郑芝虎等四人率领一众将士便在寨中设了祭奠仪式,祭奠昨天阵亡的将士。不想邹维琏领一众文武将官忽然到来,郑芝虎等人迎住,邹维琏只道:“今闻韬远(郑芝虎字号)在水寨设祭,祭奠此战阵亡将士,特来祭拜。”郑芝虎连忙谢了,当下邹维琏亲自引众人祭奠,并命人当众念了他亲笔写下的祭文,随后焚化了。
祭奠之后,郑芝虎便命人将收拢的将士尸骸都装裹了,认得出的便先行烧化,将骨灰装盛了,并抚恤银子一并差人送回将士家乡,认不出的便是一起烧化,而后分装,再按姓名装盛了,分送各地。
邹维琏则命众文武自行先回署理公务,他自己却说要在水寨中探望伤兵,郑芝虎却要相陪,邹维琏微微一笑道:“韬远还要办理许多将士抚恤之事,不必劳烦,便让博文陪我走走便可。”
郑芝虎应了,便让郑冲与施福陪着邹维琏在水寨前去探望伤兵。郑冲对水寨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还是施福引路,才避免了郑冲问路的尴尬。
走入伤兵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排排的木制营房,四周居然还养了不少鸡鸭鹅,牲畜粪便随地都是,营地内架着几口大锅烧着热水。这里飘荡着牲畜粪便与浓烈血腥味混合的刺鼻气味,看得郑冲直皱眉,这种环境能将养伤兵?
营房内挂着厚厚的帘子,里面昏暗不见阳光,这里许多伤兵都在房内竹板床上痛苦哀嚎,大多都是很严重的烧伤,这种伤势,放在后世都是非常棘手的伤势,更何况这是明末?只见几名郎中往来奔走,也只能是用些汤药而已,也只是尽尽人事而已。
邹维琏进到帐内,安慰了伤兵几句,郑冲实在听不下去,拉住一名郎中问道:“就没有什么药能减轻他们的痛楚了么?”那郎中摇摇头,郑冲皱眉低声道:“有没有阿芙蓉,嗯,或者叫福寿膏,总之是用了能让他们轻松一些的药。”
那郎中道:“哦,有是有,但那东西人吸食了会上瘾,当今圣上曾下令严禁的。”郑冲愣了愣,想不到崇祯还曾今下令禁过这东西?
一旁邹维琏却听到了,起身抱拳瑶北一拜道:“圣上是下过这样的旨意,但只是严禁常人吸食,而病患不在此列,去取来给将士们服用吧。”顿了顿邹维琏走近前来,低声在郎中耳边道:“但切记能治愈之人万不可用,已无希望的,就用吧。”
郑冲在一旁听了,瞪大眼睛,想不到邹维琏会如此说,想来他也并非一个食古不化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