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冲等人才走,室内木制的衣柜便吱的一声开了。映雪探出小脑袋来看了看道:“没人了,小姐,出来吧,憋死人了。”从那衣柜中陆续出来三女,便是小丫头映雪、张灵素和黄绣英。
映雪扶着两女坐下,口中抱怨道:“姑爷也真是的,安排我们藏在这里,憋闷死了。”张灵素白了映雪一眼道:“还不是你,吃得胖了许多,不然怎会这么挤。”
映雪吐了吐舌头,跟着说道:“姑爷也真是的,和黄老爷、徐老爷说话就说个不停,也不会早点引他们出去。”黄绣英却若有所思的道:“平素爷爷对着我等极是严厉,怎么对着你夫君会如此和颜悦色呢?”
张灵素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在书院第一次见夫君与老爷子相处时,黄老爷子便是这般随和的了。”黄绣英秀眉微蹙,低下素首轻声道:“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爷爷这般随和待人的。”
顿了顿黄绣英又低声道:“不过郑公子的确有过人之处,他的言行处处透着一股令人舒心之举,便好似他与你认识很久一般。”
张灵素没明白黄绣英这个感受从何而来,正寻思时,映雪却从窗边回头喜道:“小姐,你们过来看,这里可以看到外面情形,外面说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张灵素与黄绣英连忙到了窗边,探头望去,只见窗缝外面,将台之上,黄汝良站在将台之上朗声说道:“诸位八闽的父老乡亲,我等皆是闽人,也是泉州人,三十年前泉州曾遭地震风灾,那场大灾我想在场年岁稍大之人,都还历历在目。如今三十年过去,我们泉州好不容易才恢复些生气,但如今又遭一场风灾。老朽虽然已经是黄土埋了大半截之人,但也不愿见到我们的乡亲父老受灾受难,更不愿见到泉州之地再次一蹶不振。今趟特与松江府名士徐玄扈一道,创办这安平会,便是意在救灾救灾救难。可惜我两个已经年逾古稀,做事都有些力不从心,因此安平会诸事尽皆交托郑家大公子郑冲!”
说到这里,魏承敄等人心头均是暗暗颔首,暗想:“果然被我料中。”
只见郑冲一袭青衣,踏上前来,黄汝良便退到一旁安坐。郑冲站在将台之上,居高临下便朝着甲板上的众人说话。
“在场的诸公有礼了!今晚盛会,我有幸能得石井书院山长黄老先生、松江府徐老先生信任,委托大事,必将竭尽所能,办好此事。”
说到这里,郑冲顿了顿,接着提高了声音,朗声道:“今晚能请到诸公赴会,是我安平会的荣幸!我相信,今晚之后,我们将会携起手来!共同创造这段名留青史的不朽史话!诸公不再是被动的参与者,而是与我们携手共创未来的创造者!与我一起见证一段传奇的开端!”
很白的一段白话文,但郑冲用他那富有激情的演说技巧,开始了他的精彩演说。很多年后,在场的人回忆这个场景时,许多人都笑着说,当时郑公子的开场白,大家都听得懵了,根本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冷场是郑冲早就预料的反应,他没有怯场,反而更加自信和坚定的往前一步,大声继续说道:“三十年前的灾祸,让泉州一蹶不振,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们泉州同样遭受了灾祸。今晚我们聚集在这里,是袖手旁观,眼睁睁的看着泉州就此沉沦下去,还是大家共同携手,重建泉州的辉煌?大家先不必急着回答我,或许你们心里现在都在痛骂我,说我是个鼓唇弄舌的伪君子,只会鼓动你们捐纳钱粮救灾,来成全我安平会的名利双收!我想说:正是,你们猜对了,我安平会的确想名利双收!”
众人闻言都是一呆,没想到郑公子居然会公然将内心如此阴暗的想法宣诸于口,还真有暗暗开始咒骂郑冲不要脸,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间被郑冲演说吸引住了,大家都想听他怎么说下去。
“名利双收,多好的事,试问谁不想?不但我想,我身旁的徐老尚书、黄老太傅都想!”郑冲说道这里,朝身旁两位白发老先生指了指,台下人发出一阵轻笑来,人们更被郑冲的演说吸引了,只听他继续说道:“这样的好事,我猜大家也想!其实咱们都不是圣贤,都只是有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当然都会想得名利双收之事,不想就是脑子有问题!说不想的,那才是伪君子!假仁善!”
终于众人都哄然大笑起来,舰长室内,映雪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忍不住道:“这个姑爷啊,真是胡闹,这么多的人面前,还敢这般胡说八道。”
张灵素也笑了起来,侧头看去时,黄绣英却没有发笑,反而陷入了沉思,只听她喃喃道:“名利双收,鱼与熊掌真能兼得么?”
顿了顿,郑冲手臂猛然一挥,铿锵而有力的大声道:“救灾之事,或许在诸公看来,就是要捐纳钱粮,然后博个善人的名声,替自家积些阴德,仅此而已!于是便在灾年随心意的拿出些钱粮来赈济一二,略表存心而已!但这种所谓的仁善义举却只能救得一二百人,可灾民却是成千上万!这种随心功德般的仁善之举又能救多少人?当更多灾民需要赈济的时候,你们大可以摸着良心告诉自己,我已经捐过了,我已经赈济过了,我能力就只能救这几人,其余人我无能为力!我救这几个人也不求回报,还要我如何?!是不是这样?!”
震耳发聩的质问,众人心头都是一凛,均想不到郑公子道出了他们的心思。
场内鸦雀无声,郑冲来回走动继续朗声说道:“不错,站在你们的立场来说,这种说法无可厚非!世间任何事都不是平白而得!任何所得都需要有付出!我为什么要花我自己的钱,去救个不相干的灾民?我能救个几人便已经算是大德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救灾赈济只有虚名而无实利,这赈济救灾也就变得可有可无,要大家捐纳救人,都成了逼迫一般!为何会如此?就因为你们错了!你们错在赈灾救民没有想到谋利!没好处的事,谁会干?!”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有人说郑公子说得对,也有人斥骂郑冲毫无道德,更有人担忧郑冲的名声。
郑冲却毫不理会,继续说道:“春秋之时,孔圣人所在的鲁国有规定,凡是到其他诸国游历,看到有鲁国人在外国被卖为奴的,可以花钱把他赎出来,回到鲁国后,到国库去报帐,国库照付。孔圣人有个学生,在国外看到有鲁国人被卖为奴隶了,就把他赎出来。赎出来以后,他没到国库去报帐,别人都说这个人品格高尚。孔圣人知道后,大骂这个学生,说这个学生做错了。孔圣人说他这个做法,实际上妨碍了更多的奴隶被赎出来。这个人回来后没有去报帐,将来别人看见做奴隶的鲁国人,本想赎他出来,去报帐的话,别人就要议论品格不如他。这样,这个人就可能装作没看见,不去赎人了。所以,这个做法就妨碍了更多的鲁国奴隶被人家赎买出来,是有害的。还有一个事例,有一个人掉到水里去了,孔圣人的一个学生跳下水去,把人救起来了,家属感谢他,给他一头牛,他就收了。别人就在背后议论孔圣人的这个学生。孔圣人知道了,反而表扬了这个学生,说这个学生做得对,这样做这会使更多的落水人被救。因为救了人之后,人家给东西,是可以收的,于是再有人落水,就有人愿意去救。”
台下的议论渐渐停歇了,这些士绅商贾多少都读过书,知道子贡赎人和子路得牛这两个故事。
郑冲一字一顿的接着说道:“自古圣贤都说过,救人不求回报,其实只是沽名钓誉,做好事没有回报,将来就没人做好事了!你们错在将赈济救灾看成名利不可兼得之事!而我郑冲今晚就告诉你们,如何在赈济救灾之上,既能救下千万灾民,同时又能名利双收!”
此言一出,场内均是一阵惊叹,映雪瞪大眼睛,脑袋挤在窗缝那里忍不住吃惊的说道:“姑爷莫不是疯了,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张灵素听到这里,忍不住轻叹一声道:“你姑爷果然是鼓舌弄唇之术登峰造极,这般快就捏住了大家的好奇心,让人欲罢不能的想要听下去,接下来只怕都会落入他的套中。”
黄绣英一双眼睛睁得很大,掩住小口道:“义利之辨居然被他这么诙谐的说了出来,真是大道至简了啊。”跟着也是有些担忧的道:“赈济救灾除了能博得名声之外,我还真想不到他如何能做到名利双收。”
果然甲板上便有人大声问道:“郑公子,照你这般说,我们捐纳都能有好处,这好处从何而来呢?”
郑冲大声道:“问得好!”说罢郑冲拍拍手,却见将台上十余名护卫将手中的白布抖落,都挂在将台边上,其上却是安平会的详细运作模式,都在十余块白布上一一列明!
这十余块白布就像后世的ppt一般,每一副都说明了安平会运作的重要环节是如何操作的,其上图文表格并茂,令人一目了然。而郑冲下了将台,来到十余块白布前,详细讲述了每一副图文表格的要旨,从安平会的组成、组织规程、再到资金运作等等步骤都讲述得明明白白。这种表述方式,令人耳目一新。但假若有现代人在场,定会觉得郑冲是个办传消的头目,他在那里极力的煽动着、鼓动着,不断替在场的人洗着脑。
舰长室内三女却看不到那些图文表格,只能听到郑冲的声音,但郑冲说得也能令三女都听得懂。
最后郑冲说完之后,映雪长长的舒了口气道:“姑爷真是厉害,这样的主意也能想到。把大家捐纳的钱集中起来,开办工厂,造出东西来,拿去变买,然后获得的一半红利用于救灾,一半红利大家平分,我都听懂了。”
黄绣英叹口气望着张灵素道:“现下我终于明白为何你会不再惦记候公子了,你相公真乃鬼才,而我爷爷说得也没错,他的才能的确十倍于复社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