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晚风吹拂着柏油路两侧的茂盛樟树,路灯投下摇曳的阴影,一个年轻人站在路边,身旁是一个Samsonite的复古木质手提箱,他沉默地静立,沉默得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他看向道路尽头,目光深邃而悠远。
耳边传来引擎声,一束车灯照向了他,晃得刺眼,那是一辆极度拉风的蓝色兰博基尼,带着充满质感的线条。
“Hi~言泽!准备好出发了吗?”车窗里探出一个金发飞舞的英俊青年。
唐言泽的嘴角微微勾勒出一个弧度,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淡淡地说:“走吧。”
引擎无声地怒吼着,四轮猛地抓地,在深夜的街道上穿行,恍若幽魅的鬼影。
车子驶上了高速。
唐言泽默然地望向了窗外,此时将夜幕最后一点深蓝浸染,四周陷入了最深的黑夜,孤独的星辰闪烁着几乎看不到的微光,两列黑色的行道树勾画出未知的道路,仿佛预兆着他的命运,未来,究竟会怎样?他有些迷茫了。
“科波菲尔。”他说。
“怎么了?”青年问。
唐言泽有些犹豫,说不出口:“科波菲尔,你相信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吗?”
“怎么问这个?”他呵呵一笑。
“我想起一个故事。”唐言泽停顿了一下,幽幽地开口。
“故事发生在麦加,一天,仆人去集市上买东西,看到死神在向他微笑,吓破了胆的他连忙跑回去告诉主人,好心的主人给了他马和钱,让他去麦地那避难,可他还是死在了麦地那。之后的一天,主人在集市上又遇到了死神,他愤怒地问死神:‘你为什么戏弄我的仆人?’死神回答道:‘我还在奇怪,他本该死在麦地那,为什么会在麦加。’”(注一)
故事说完,二人都沉默了。
许久,唐言泽苦笑着问:“你说,我会是那个仆人吗?”
逃得过所有,却逃不开命运。
“别想那么多,言泽。”科波菲尔安慰道,“依照自己的意愿去做,无论失败与否,都不会后悔的,而人生不论对错,只要无悔,都是完美的。”
“……谢谢”唐言泽低声道。
“唉。”他轻声叹了口气,他知道唐言泽还没有好过来,于是犹豫了一下,便开口道:“而且我妹妹她说了,无论你去往何方,无论你变成什么样的人,她都会在幕后为你祈祷。”
唐言泽身体一震。
许久,他才幽幽地说:“她真这么说过?”
语气上像疑问句,但听者却真真切切地听出了陈述句的气息。
科波菲尔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这句话不用他回答。
又是一个长久的沉默,唐言泽轻轻闭上眼,枕在座椅上,十指交叉放在腿上,缓缓地道:“伊莎贝尔她……是个聪明的女孩……一直都是”
“是的,她是个聪明的女孩。”科波菲尔在苦笑,“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聪明了。”
唐言泽没有接话。
“答应我,言泽,给她一个机会吧。”他恳切地道。
“……嗯。”
…………
杭州市,萧山机场。
唐言泽站在机场上,凛冽的晚风扬起他的一头黑发,前方,一架小型客机正闪烁着灯光,面前的跑道已亮起两列指示灯。
“再见,言泽!”科波菲尔笑着挥手。
“再见!”唐言泽也微笑着挥手,最后看一眼这曾熟悉的城市,走进了机舱中。
引擎怒吼着卷起狂风,那巨大的黑影在夜色中腾空而起,在杭州城的上空,渐渐远去。
次日,唐言泽失踪,天启集团董事长唐崇震怒,全城秘密封锁,但早已失了他的踪迹。
那架飞机最终飞抵美国加州,可当集团驻加州CEO带领一帮保镖闯进飞机中时,只看到了一脸坏笑的科波菲尔。
最终,碧落黄泉之间,终于有了他的一片净土。
这是绿城的一处顶级豪宅区,中央,一套法式别墅极为精巧地掩映在白色长廊与花甸之间,巨大的人工湖边栽满了樱花与白玉兰。
一间典雅的书房内,一个不怒自威的中年人将手中的信件撕得粉碎,纷纷扬扬地洒落在那条手工提花地毯上。
“哼!又给我离家出走。”他极怒反笑,冷哼道,他想起了长子唐言楚,也是在一个夜晚离家出走,从此渺无音讯。
“他还会回来么?”身边,一个美妇担忧地问。
“他?哼!等钱用完了,立马就灰溜溜地回来了,就凭这小子,在外面几天也混不下去。”他冷笑道。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几天”竟是如此漫长,转眼,四年已去……
……
……
……
……
伯尔格兰大街
这是一条坐落于悉尼城郊的老街,带着浓郁的维多利亚风格,当初从英格兰远渡重洋来到澳大利亚的淘金商人们留下了许多这种建筑,只是大多数被新的城市所掩埋了,只剩这一条老街,在一阵修修补补后,反而沉了一道古老典雅的风景。
当午后温和的阳光将淡淡的光辉洒在古老的大街上时,时间便静止了,百年时光的岁月浮尘被镜面封存,缓缓地在老旧的橡木板光雾中载沉载浮,温柔的阳光在屋顶和挑檐上溅起一圈圈暖色调的光晕,像是边缘被羽化得过了头的老旧相片,只剩下晕出的暖黄暖金色块,一切都虚幻得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远方。连最细小的微风都也不敢动一下,蜷缩在被染得淡黄的茂盛樟叶中。
在老街的一侧,一家书店的木门微微开出了一条缝隙,飘出一缕淡雅的檀香,不同于其他房屋所用的老橡木板,这两扇门,是松木制的,内外两面用极为精巧的手法雕出两面浮雕,外莲内菊,门上方的像木板上,刻着“WATERBOOKSTORE”的店名。
一个年轻的少女走过来,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鼻梁高挺,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活泼而灵动,似乎秋风有些冷,她可爱地紧了紧围巾,搓了搓温润的小手。
她在门前止步,在那扇雕花松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贝齿轻咬红唇,“吱呀”一声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大小适中的书店,不至于大得空旷寂静,也不会小得压抑而透不过气,檀香均匀地弥散在每一点空气中,优雅而清淡,原木书架和精致的长沙发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相互掩映,几扇精致的屏风极其巧妙地倚在书架之间,让在这里静静阅读的人,不被纷乱所扰,能有一片自己的空间,却又在不经意间瞥见近处的人,不至于太清冷。
地板、四周墙壁、屋顶都用原木板钉了一层,一片纯色显得朴素淡雅,但这本该略显单调的,而店主人匠心独具地在墙面上支了几排白色小栅栏,摆上了几盆随手种下的小盆栽,或几件精巧的手工艺品,顿时让颜色丰富了起来,使整间书店显得温馨可爱。
而现在已经是深秋了,沙发都换上了白色的厚羊驼绒坐垫,地面上也铺了一层长绒地毯,让这间小屋更显温暖,有一种家的感觉。如果到了冬天,墙边那个小红砖壁炉里烧起柴火,在黑夜与寒风中温暖了一屋,那将会更有味道。
门边,小柜台旁,一个青年正坐在座椅上在台前写着什么,旁边放着一本《陶庵梦忆》。
少女走过去,露出一个可爱又迷人的笑容:“凯德!”
“安妮?”他抬头,他的容貌极为英俊,却不耀眼,是那种温温地,无瑕的美玉一般。
“今天不上学么?”他诧异地问。
“生病,请了假。”安妮俏皮一笑。
“生病还乱跑。”他无奈地摇头笑道。
她狡黠地眯眼一笑,向四周望望:“我要的那本书呢?”
“已经编好了。”凯德道,从柜台右侧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原木封皮的线装书,那是一本英文版的《花间词》,译者赫然是“Cade·Tang”。
安妮拿去翻了一遍,这不同于书架上那数百本手工装订的书,这是由凯德精编的版本,手抄的花体英文更是飘逸如浮云,错落有致地注上自己的见解和引文注释,还会用工笔的手法细细勾勒出几幅插图,每一页的排版都极尽典雅与讲究。
这样的一部书,要占去凯德整整一周的时间,一般只赠给关系特别好的人,之前他才编了六本,这是第七本。
“坐坐么?”他问。
“嗯。”她点头。
“要喝点什么?”
“龙井吧。”
“好。”
他转到屏风后,几分钟后,用紫砂杯盛了一杯香气悠远的龙井。
“谢谢。”她红着脸答道。
他笑笑,也不说话,坐回了柜台上,继续译那本《陶庵梦忆》。
茶香与檀香弥散在空气中,静谧地只留下书页翻动的声音,安妮有些恍惚了,以前的时候,总有一大群女孩子一起围在这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安妮总是幻想着要是能和他单独地相处一天该有多好,但是机会真的来临时,她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了很久,她还是打破了沉默:“最近特洛伊集团好像要推出新游戏了啊,你会去玩么?”
特洛伊,确实是游戏界的一个传奇,它平均十多年推出一款游戏,每一款都是划时代的著作。从最早的《伊利亚特》到《夜色仙境》再到《列王的纷争》,无数堪称史诗的独特程序被研发出来,掀起了一次次盛世,记得当年《夜色仙境》实现现实完全模拟时,世界都震惊了。
安妮知道凯德是不玩游戏的,但特洛伊实在是太有名了,而且安妮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题,便随口一问。
没想到凯德答了一句:“我会去的。”
“什么?”安妮有些惊讶。
“爱德华那家伙一直叫我去,那就玩玩吧。”凯德笑笑道。
爱德华住在书店的不远处,是一个典型的小混混,头发乱得跟鸟窝一样,皱巴巴的衬衫总是在第三或第四颗扣子上扣错,天天嘴里叼着根烟在家里敲键盘。按理说这样一个坏小子和儒雅出尘的凯德应该没有任何交集,可事实恰恰相反,他们是很好的朋友。那七本书中有一本就是爱德华的,只不过是那四大奇书中的那本……
“咦,你还会玩游戏啊?”安妮问。
“当初《列王的纷争》后期我也是玩过的,只不过时间不长。”凯德道。
“这倒没听你说过。”安妮道,不过这也很正常,凯德几乎从来不提起过去的事,大家只知道他出生在江南以及一些没什么意义的琐事而已。
凯德笑笑,没了下文。
一个下午便在这平静中过去了,安妮偶尔提出一些话题,而凯德总会在五句中结束对话。
天色,暗了下来。
安妮告辞后,他打开身侧的雕花木窗,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正渐渐逝去的晚霞,打开日记本,写了几句。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他想。
是的,他就是唐言泽,不,现在是凯德·唐,澳籍华裔。
WATER书店不是他的,而是兄长唐言楚的,七年前他离家出走,从此渺无音讯,而现在,唐言泽终于见到了他,只不过,是一块冰冷的大理石墓碑。
死于急性心脏病——尸检报告如是说。
只是更深的纠纷,只有少数人知道。
唐言泽望着窗外如火残阳,默然无语。
四年了,他和大街上的人都打好了关系,没有人会拒绝一个谦逊有礼、温文尔雅又学富五车的年轻人的善意,仅仅一年,他就成为了伯尔格兰大街上最受欢迎的人。女孩子一有空就来书店里转悠,偶尔还能讨到一张墨宝,至于男生们——他们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完全无法厌恶或嫉妒唐言泽,那是一种气质,柔如水,顽如石,所到之处,一切负面情绪烟消云散,只留下永恒的安宁。
他几乎和以前的所有人断绝了联系,除了当年的一些君子之交和科波菲尔。
近些年来他寄的信也少了,好像是要准备继承他们家公司了,只有伊莎贝尔还保持一周一封的来信,风雨无阻,如今已经二百多封了,令那些言情小说中的人物也汗颜啊。只是唐言泽知道,他们不适合,当然,她也知道,只是二人都默契地不说。
一切都如此美好,唐言泽微笑着想,抿了一口淡茶,静静地作着。
直到残阳渐渐逝去。
直到群星嵌满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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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一个寓言,代表着命运不可变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