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永远是这样的昏暗,暗无天日的灰蓝色,压将下来,叫人心里揪住。被它笼罩的地区仿佛没有出路。人群蝼蚁一般踽踽独行,目光涣散灰暗,也许这一生那瞳孔里都不会出现任何光鲜亮丽的色彩,因为他们的幸福自他们出生以后就已被他人褫夺,自此以后即使想笑对人生也做不到乐观豁达。
这是城区外大片的棚户区。塑料布与木棍支撑岌岌可危的家,孩子们赤脚在龟裂的水泥地面上行走,营养不良使他们看起来瘦弱不堪,眼神里有家长遗传的冷漠与黯然,不禁令人为之动容。
降生在这片区域的人们也许毕生都无法逃脱这片灰蓝色的罗网。琳琅繁华的城区与他们只隔了一道铁丝网,也就是这一道铁丝网,成了无数人这一生都无法逾越的天堑。左边是城区,右边是贫民区。由此你可知道,富与贫,贵与贱,有时候只有一线之隔。
没有人会甘于贫穷。贫民区因地方狭隘人口有限,从不乏近亲交丨合生子的事迹。由此而诞生的婴童们不仅有着先天性的残疾,更有着先天性的美貌。因此,贫民区有了与城区的联系——每年都会有一批少男少女被记作奴籍,送入城区供大亨们奴役,当然也包括,肮脏的性丨交丨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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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光很暗,照在地上甚至没有光的痕迹。轻微的水渍和着道路裂缝,在混凝土路面上共同勾勒描绘出树藤一般的旖旎蜿蜒的线条,一根一根缠绕着依偎着。随着发动机声音的由远及近,一辆卡车飞驰而过,风带动得路边树木一阵簌簌,轻轻抖落下了几片墨绿色的叶子。
车厢里数人,安静得不似身在人间,只有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和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珠表示他们还是活人。这封闭的狭小空间里空气混浊沉重,堵在人的呼吸道里一口气下不去就只能咳嗽,偶尔一阵不间断的干咳令人感觉更加潮湿了,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这些人的穿着都十分邋遢破烂,身上的东西根本看不出原本面料或颜色,唯一的作用便是“蔽体”。即使衣衫褴褛头发散乱面容污垢,也仍可清晰辨认他们立体深邃的五官线条,无论哪一样拿出来都是黑市上顶尖的拍卖品,因此这些来自贫民区的奴隶也会被用作整容手术时割取的原料。
这一批奴隶无论是从外貌、身体素质、性格等方面来谈都不如去年那一批,运输他们进入城区的司机也懈怠许多,甚至没有注意核查上车的人是否与奴隶名单一一对应。贫民区地大人多,奴隶们不可能个个都互相认识,彼此之间生疏气息甚浓,也没有发现如今待在车上的人数比他们之前在集中区域等候时的人数,多了一人。
而那个中途混入的外来人物谨慎的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用一张与其说是斗篷不如说是被单的破布裹住自己全身,脸埋在散发出腐烂气息的破布里深深吸了几口气,她除了感觉自己更难受了以外并没有什么额外的作用。
顾双习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个月有余——如果用地球的日历来计算的话。这边的日程计算与地球有相当大的不同,似乎是四十五天一个月,于是这里的一天就显得比地球上的一天要短得多。一想事情,顾双习的脑袋就有些痛。自从她来到这里后,脑子就有了一思考就昏沉疼痛的毛病,大概是摔下来时磕到脑袋留下的后遗症,谢天谢地的是竟然没有要了她的命。
可是在这个地方活下去又何其困难。贫民们的维生手段千奇百怪层出不穷,又市井市侩,对这样一个外来的陌生女子没有强丨暴她已是幸运至极。她想活下去,于是用尽一切办法。捡拾垃圾,拆卸废旧机械,回收有机金属,剪掉自己原本及膝的长发绞成假发卖进城中……顾双习深知长期以往她迟早得被贫民区这个坩埚蒸煮得失去所有水分与营养,于是她抓住一切机会与城区扯上联系,说她虚荣也好趋炎附势贪图富贵也好,没有人会喜欢一生清贫活得缩头缩尾,所以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这会正赶上一年一度的贫民区向城区输送奴隶的情况,顾双习瞅准今年审核不严一举蒙混入关。是奴隶又如何,离开这鬼破地方才会有出路,虽然,有很大的风险……
既来之则安之,都是命中注定,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顾双习抬起头,被剪断的参差不齐的发梢摩擦着她裸丨露的后颈,麻麻木木的痒。她在这群美人里显得格格不入,外貌绝对是中等水平,亦没有什么莫须有的特别气质,属于那种一丢进人群就绝对找不到的那种女人,满大街都是这类批量生产的货色。偏偏这回把她丢到了美人堆里,她反而变得引人注目起来。
这就好比鹤群里有一只丑陋的鸡。
顾双习摸了摸自己的脸,把下巴支在膝盖之间的空隙里,在卡车行驶的轻微颠簸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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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睡了多久,她猛然惊醒。身边空无一人,有微光从卡车另一头透过来,冰冰凉凉的,顾双习转头倏地看见个人,心脏一刹那间跳动得十分震撼,仿佛快晕死过去一般。她再仔细看,那并不能算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银白色的机器人,四肢修长,腰与盆骨或胸膛比起来过于纤细,胸口正中一块血红色晶体——那大概就是它的“心脏”能源核心了,顾双习倒是认识的,她当初拆解机械主要寻找的就是这块晶体,有的机器人不一定就是因为能源衰竭而被抛弃——城区相当奢侈,机器人一出现问题当即抛弃,全不考虑可回收问题。因此,贫民有一个重要的收入来源,便是用废旧机器人的未枯竭能源核心去换取钱财。
见顾双习转过脸来,那个机器人反而显得比她还局促,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女士?”
这声音很结实宽厚,标准男中音,不过这机器人似乎并不适合这声音。顾双习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车厢尽头,机器人伸出手示意她扶着它下车,这彬彬有礼程度倒是顾双习意料之外的。她又多看了它几眼,不料这几眼竟然令它赧然起来,胸口的能源晶体闪了几下——大概这就是它情感表达的方式吧。
顾双习不禁觉得有趣,但她的积极情绪没有持续太久。下车后她环顾四周,她似乎正处于一间偌大无比的仓库里,头顶一盏瓦数很大的白灯发出足以灼伤人眼球的强光,仓库里的设施显得简陋及腌臜,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矮小机器人在货物堆之间穿来穿去。顾双习终于犯了难:看情况她是错过了城区接待奴隶的时间,那么现在她该怎么办?
看了看身边这个貌似高级机器人的害羞家伙,顾双习决定向它求助了:“请问……你知道接待奴隶的地方在哪里吗?”
她的语言说得十分不顺,用词也相对粗俗,听力水平也处于磕磕碰碰听懂他人日常问候语阶段,如果与她说话的人用词稍微高雅委婉一点,顾双习绝对听不懂。贫民区的问候方式通常是:“你他妈敢偷老子的东西!”、“这块晶体卖了老子三十块!”、“生了个女儿不如把她溺死喔!”——大概就是这个情况。
鉴于此,顾双习希望这个高级机器人能说点通俗易懂的市面语而不是文绉绉的书面语。
这机器人红色硅晶制作的眼睛人性化的闪了闪,说了句什么,顾双习一脸白痴的看着它:“……”
果然它还是说了书面语吗!
顾双习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抬起头拼命盯着它的眼睛看,希冀它能理解她的意思。机器人的眼睛也非常友好的回望着她……虽然不知道是友善还是根本就没有情感。
突然,它眼睛里白光微微抽了一下,是电火花。顾双习还未反应过来,它已拉起她的手朝一个方向走了过去,这机器人人高腿长,走一步顶顾双习两步,顾双习得小跑才能跟上它。它对于这里的地形也不是很清楚,在十字路口总得停下来思考一下再选择,不过走的似乎总是正确的路线。
顾双习不知道它要把她带到哪里去,本能的对它有信任感,一直顺从的走在它身后。不知道转过了多少个十字路口,机器人最终在一扇房门前停了下来,它扭过头看着顾双习,眼睛又闪了闪。
噢……它情绪很愉悦吗?还是说这扇门后面的东西让它愉悦?
不等顾双习反应,机器人抬起手敲了敲房门,三下短促的“笃笃”声后,门被人打开,一个男人的脑袋探了出来:“莱特,什么事——”他的声音在看见顾双习的瞬间如同被掐灭的火焰,在引线处戛然而止。
“您是……来找阁下的吗?”
——说实话顾双习并不知道阁下是何方神圣,“阁下”难道不是用来尊称对方吗?怎么这会儿……还有特指的人了……
她是个诚实的人,于是摇头。那个男人皱着眉只盯着莱特看:“怎么回事?”
莱特又用那种顾双习听不懂的书面语说了一大段话,省去废话套话真正有用的不过寥寥几句,顾双习虽然不明白它的意思,但她还是十分佩服莱特的话痨程度的。真奇怪制造它的人当初是怎么想的,难道是想多个说话的东西?
听着莱特说话,男人的眉头越拧越紧,抿着唇神态严肃。他看了看顾双习,心里明白她大概是这一批奴隶中漏掉的一员,不过长得可真是……相当符合阁下最近的审美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最好还是赶紧把她划到别人名下去,要是让阁下那边的那个老狐狸见到她……恐怕她性命堪虞。
想到这里,男人下了命令:“莱特,你把她带到……”
一句话还没说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顾双习看见莱特竟然缩了缩肩膀显得胆怯,而男人的眉头彻底打成了结。她没有回头去看是谁来了。
本能地她觉得莱特是一个善良的机器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机器人能用人性化的“善良”来形容),所以这个男人也是个好人,能让好人忌惮的只有坏人,坏人就是那种你不惹他他也一样找你麻烦的吃饱了没事干到处管事的太丨平丨洋警察。
啧。
顾双习深知现在的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翻不起来,只能接受他人的庇护。她就站在那里,拉住莱特的手,它的手即使只是冰凉的金属也如此可靠。
“都柏德队长,”一个男声说,语调平实,口吻温和,“这位小姐是谁?”
被点名的男子舒展了眉间皱,唇角微微路出一点笑意:“是今年新进来的奴隶之一。”
“看背影真是可爱,小姐请转过身来好吗?”
顾双习没有动。她感觉得到数道目光落在自己后背上,像是一把把刀子,一下一下将她划得支离破碎。他们说话时发音都很好听,可是……她不是很听得懂……
都柏德队长眼睫动了动,看向这个黑发女孩——她是在装傻么?
莱特却仿佛懂得顾双习的苦衷一般,神奇的用回了相对平民化的语言:“女士,文管家请您转过身来。”
闻言,顾双习真是欲哭无泪——这会儿怎么搞得跟选秀似的?她一个外来人插丨入了一群内部人里,被评头论足挑挑拣拣……
既然人家都特地用了她听得懂的话,顾双习也不好装作语言不通了。她慢慢地转过身,目光甫一对上文管家的眼睛,后者当即眯起眼睛,脸上的皱纹阴森森地交织重叠在一起,微微笑着提出要求——“都柏德队长,这个奴隶我们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