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酷暑燥热,烈日炙烤着泥土,汗水洒在地上热气腾跃而起,天地间仿佛一个大蒸笼。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缩成小点,落在身上灼热如针毡,风儿也吝啬自己的脚步,不知待在哪儿纳凉去了。
一个多月来,我们十几号人都在去咸阳的路上,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刘亭长为了不耽误时日,常常带着我们翻山越岭抄着小道走。一大帮人穿梭着羊肠小道蛇形,脖子通红,时不时扯着衣袖擦拭脸上豆大的汗滴,像狗一样吐着舌头大口喘气,而刘亭长佩着长剑,背着弓弩,手持长鞭骂骂咧咧地跟在队伍后面。
“长官,停下来歇歇喝口水再走吧,这鬼天气热死人。”一个鲸面的刑徒停住脚步,回过头祈求着刘亭长。
“啪——啪——”刘亭长快步向前,挥舞着长鞭噼里啪啦的把他抽翻在地,打得皮开肉绽喝道:“他娘的,大晴天不快给我赶路,想留到雨天趟水是吧?热啊?老子抽你几鞭子让你凉快凉快。”
众人早已见怪不怪,一路上哪个不是挨着鞭子过来的,谁也不敢给那个不知趣的刑徒说句好话求个情,生怕刘亭长气没出够撒到他们头上,纷纷埋怨那囚徒没事干嘛招惹长官。听着鞭子搅和着空气啪啪的响声,我双手交叉胸前,触摸着身上完好无损的皮肤,打着一个个冷颤,心想要不是提前和刘亭子喝过酒、碰过杯、送过礼,而且喝醉酒在酒桌上拜过把子,称兄道弟了,现在躺着地上呻吟的很可能就是我。
“要变天了!”
刘亭长鞭子抽得满头大汗,终于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抬头望着不见丁点白云的蓝天,空中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盘旋着,冒出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都给老子听好了,依秦法失期当斩,这会儿不多赶点路,等遇着大雨倾盆,道路泥泞走都走不了。谁胆敢拖累行程,连累老子,反正到了咸阳大家也是死,不如我在路上让我先抽死得了。还有,哪个脑袋瓜机灵腿脚滑溜想跑的——”说着他取下背上的弩,扣上箭,弓步仰头,左手扶弩身,一只眼闭合,右手扳动弩机,大伙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咻的一声,刚刚还嘻戏的麻雀应声倒地。他指着插着箭带血的麻雀道:“想跑的就这个下场,凡是跟老子过不去的都这下场!”
众人目瞪口呆,吓得气都不敢喘。
“刘老弟,老子抽到手都酸了,歇一歇,老规矩,你拿着我的鞭子,我看哪个脚不利索的,让你抽你就玩命的给我抽。”他把鞭子掷给我吩咐道。
我接过鞭子,顿时觉得自己老大不同,之前我和其他役卒没有两样,现在就像有一道鸿沟横在我们之间,我和刘亭长在这头,另外些人在那头。我有模有样的挺直了腰板,大跨步走着,虚张声势像是在驱赶羊群。我洋洋得意的享受着这种感觉,上瘾似的仿佛丢了鞭子就会丢了魂儿。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叫权利欲,艰难的去掉身上的傲慢,慢慢地学会谦虚,而此刻丝毫没有注意到暗地里有几十只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十几副牙齿狠毒的咬着,十几颗心嫉妒愤怒的琢磨着:“刘季,你这个溜须拍马的无赖算老几?”
蓝天渐渐地飘来了几朵白云,时不时溜到旭日面前,挡住那该死蜇人的阳光。风也冒出头了,起先掠过树枝,吹佛着我们发烫的身体,顺道带走了汗滴留下凉爽的痕迹,继而又从远处拉来了一团团的乌云,彻底遮盖苍芎。天地间像个张开了的血盆大口板嘶吼着,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远处一道道金光蹦出连接天地,耳边霍嚓霍嚓的震得五脏六腑战栗,人还呆住着,大雨倾盆而下,雨水哗啦哗啦的砸在身上了。
我们一行人慌忙飞奔,边跑边回顾周围有没有山洞可以避雨。延着山路弯弯曲曲拐来拐去,忽然有人大喊:“瞧那,有间茅屋。”茂密的树林子里确实藏着间屋子的身影,只是这荒郊野外野兽出没的地方怎么就冒出了间茅屋,刘亭长稍有迟疑,但眼看雨越下越大,还伴随着打雷声,倘若还这么瞎跑着,指不定就活该遭雷劈了。
“走,大伙快跟上。”刘亭长下了决心,领着我们朝茅屋跑去。
进了屋子,刘亭长先查看一番,里面收拾的还算干净,但空无一人。也不管那么多了,我们赶紧生了火,脱掉淋湿的外衣拧出水来对着火堆烤干。刘亭长依着墙角自己生了堆火,身旁弓弩和剑寸步不离,脱了外衣坐下谨慎的烤着火,确保所有役卒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偶尔抬起眼扫视着那几个鲸面的刑徒。
我拿着鞭子往他身边放下,也脱了衣坐下烤火,呵呵的对他说:“刘大哥放心吧,有您在这里镇住,谁也跑不了。”
“我哪镇得住,这些人不服的很啊!”刘亭长冷笑着说。
“我说大哥就是厉害,大伙老老实实的,都服您!这不,您说变天就变天了,太神了。”我不忘吹捧他来。
“月盈则亏,物极必反,热过了头,用力过猛,早晚是要变天的。”他意味深长的说
“大哥此话有何深意?”什么月啊物的我一点都没听明白。
“你有点意思,知道我话里有话啊。”他微笑着打开了话匣子:“始皇帝屠灭六国,一统宇内,这才过去多少年啊,六国的这代人都还健在,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哪有那么快忘记啊。就说你们楚人,秦楚百年恩恩怨怨不是一两句话能讲清楚的,六国中楚国抵抗最激烈,秦国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灭楚,而且楚人至今心里还记得当年楚怀王被诱骗客死秦国的事,新仇旧恨在楚人心里压着呢,所以世间传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是有由头的。”
我认认真真的听着,刘亭长也觉得愈说愈有意思。
“始皇帝要坐拥天下,得让天下人信服,要让人信服,就得恩威并施。他挟借吞并六国的武力,威风八面的巡视各地的气势,还把秦国严苛的律法推行于天下,谁若触犯则轻罪重罚,勉强镇住局势。六国遗民敢怒不敢言,这就威。可是,你就没发觉现如今作奸犯科的人是抓都抓不完,哪里是坏人多,分明是法网过密,搞得怨声载道,已到变天的时候了,也该施恩了。好在公子扶苏素有贤名,仁慈爱民,多次劝荐始皇帝,如果顺利,等他登基继位,废除苛政,百姓有好日子过了,受了他的恩惠,自然心存感激,秦也能传之万世,天也就变好了,如若不然——”
忽然平地一声惊雷,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雷声响彻天际。
“如若不然,会怎样?”我被雷一惊,定了定神忙问到。
“天—崩—地—裂!”他吐出了四个字
雷声过后,雨势开始小了,屋外乌云悄悄散去,天也亮了,还能听到野猫吵闹的动静。
刘亭长盯着那几个受过鲸刑的囚徒,丝毫不敢怠慢。
“大哥对那几人怎么这么上心啊?跑不了的。”我不解的问他。
“哼哼,人受了鲸刑,要不就在监牢待一辈子,一旦出来了,到哪都被认出是囚犯,,这是等于把人逼上绝路,要想活命能不铤而走险?这种人窜入水里就是蛟龙,钻入林子就是猛兽,我要不整天把他们消遣着没力气了,保不准哪天就变成野兽冲我扑来,就像那个鲸布。”
“鲸布是谁?”我好奇的问。
“鲸布,一个豪杰!他本名叫英布,触犯律法受了鲸刑后,别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鲸布。据说受刑那天,他乐呵呵的对行刑官说:“算命先生说我当刑而王,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哈哈哈。”监狱哪里容得下他这尊神,也不知怎么就逃了出来,此人英勇豪迈,喜欢结识各路豪杰,跟随他的人不计其数,索性也不当良民了,纠集了一撮人专门打家劫舍,官府对他也无可奈何。”
“你认识他?”
刘亭长摸着他的弩回忆起了往事:“当时我在六县当游徼,英布来我巡视的乡里劫掠,我带着几个弟兄去堵截他,哪知掉入他的圈套,反而被他们一伙人给包围了。想着必死无疑了,没想到英布见我们带着弩,居然要和我打个赌。”
“什么赌?”我瞪大眼睛。
“赌命!我们两个各拿一弩,相隔百步同时对射三次,生死由命,而且只要我射中他,不论生死,英布都要让我绑回去。”刘亭长面色严肃。
“谁中箭了?”我屏住呼吸。
“第一次,我射向了天,他的箭擦破了我的裤脚。第二次,我射到地上,他的箭蹭到了我的脸。”他不慌不忙的描述着。
“第三次呢?”我可急了。
“英布呵呵笑着要让我先射,我一箭射中了他的肩膀。”
“他跟你走了吗?”
“走了,他的兄弟死活不让,英布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失信于人,伸出手让我绑着押走。你要是有机会去骊山,看到役卒囚徒围着哪个个鲸面壮汉点头哈腰,那人就是英布了。”
“天意啊!”我叹息道
“天意不过是我耍的小诡计,头两次故意射偏,最后才射中,好让他以为这是命中注定,自愿跟我走,哈哈哈!这就叫服人。”他笑了起来。
“你干嘛不一箭结果了他。”我不解。
“那样他手下兄弟还能放过我啊,只有他乖乖的跟我走,我才能安全脱身啊。”
“可是你怎么能确定第三箭一定射得中他?”我不解的问。
“我曾是秦军阵前弓弩手,百步穿杨。哈哈哈”刘亭长得意的大笑。
“秦贼!拿命来——”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伸出利剑疾步闪入屋内,顿时空气凝聚,感觉杀气腾腾。刘亭长下意识地把手中的弩投掷出去,慌忙去摸身旁的剑,可惜晚了一步,那黑影露出肃杀的神情,躲过投来的弩,还没等刘亭子摸到剑就把他踢翻,利剑对准喉咙,一剑封喉。
刘亭长一命呜呼!
我吓得四脚着地,乘乱往外跪爬,到了屋子中间,挺身想爬起冲出门外时,一柄利剑已经抵住了我的胸膛,跪在抬头仰望,刀柄上的宝石在阳光下闪耀着我的眼。
脑子糊涂了,后面的事我记不清楚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慷慨激扬陈词还是跪地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