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政治“兼”、“独”相辅的人生价值观
近年的比较文学,多称中国文论是伦理型的。这大体不错,但需要作深入分析。诚如朱光潜先生所说,“就大概说,从古希腊到十九世纪,文艺寓道德教训,是欧洲文艺思想中一个主潮”。可见伦理型不见得是中国独得之秘。古代“韵味”诗派也并不强调寓道德教训。中国古代最有影响的,是两大派诗论:一是“言志”、“美刺”,一是“韵味”、“兴趣”和“神韵”。人们常说的“言情”派并不能独立,它只能分别与前两派结合。这两大派泾渭分明,有对立、对应一面,但又决非水火不容。前者强调直接为封建政治服务,在这种服务中求得慰藉,以“复吾平生之志”(白居易《与元九书》)。后者追求情景交融、悠然意远的艺术趣味,借以平复政治纷扰失衡的心态。如果说哲学是在理智上寻找精神家园,那么这两种心态就是在情感上寻找精神家园。而这两派诗观的共同点,是对社会人生特别是对政治的眷恋,对封建正统政治的认同。“韵味”说,只不过是以超脱的姿态曲折地表现对政治的关注罢了。其内里往往深怀人生悲慨,决不那么轻松飘逸。在那个时代,个别与正统政治对抗冲突的异端文学,为社会所难容。鲁迅先生说中国文学分为不是帮忙就是帮闲的“廊庙文学”,和暂时无忙可帮而身在山林、“心存魏阕”的“山林”文学,确实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古代文学的政治实质。陶渊明向来被称为“隐逸诗人之宗”。但鲁迅先生深刻指出,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于朝政还是留心”。鲁迅的结论是:在古代中国,“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关注政治,这恰是中国古代士大夫和中国古代文学的一个突出特征。
而上述文论格局,又导源于一种士大夫人生模式。即由孟子提出、被儒家学派认定并为士大夫广为接受的“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热衷政治,学而优则仕,是士大夫一贯的人生追求。参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实践并取得实绩,既是其人生价值观的核心,也是获致精神满足的途径。而一旦政治失意或厌烦官场倾轧,就“独善其身”。“独善”故然有超脱于外在功业之意,但更重要的是固守善道,保持忠贞的节操。它作为一种“修身”的方式,仍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准备和休整。在这种人生模式实践的初期,还往往表现出一定的冲突与对抗,出现与现行政治决绝对抗的真隐士,流行“杀身成仁”的人生信条,屈原就是这信条的殉道者。而到魏晋的“名士”,就已尝试边做官、边放浪。到唐宋两朝,依附现实政治的“朝隐”、“市隐”便纷纷出现,苏轼就是个突出代表。到明清两朝,像王渔洋一类“高官偏是宜名士”(蒲松龄《简王阮亭司寇》)一类士大夫,比比皆是。所有这些人“兼善天下”的雄心虽有强弱,“独善”的天地虽有广狭,但均不能忘怀政治。无论是“兼善”还是“独善”,都不放弃政道的人生模式,逐渐转化为士大夫的人生价值标准。这种标准又由文人的文艺实践,影响审美和文艺观。建筑在这一人生价值观基础上的“美刺”观与“韵味”观的相辅相承,才是中国古代文论独有的民族特色。《文心雕龙》是这一特色比较典型的体现。
《文心雕龙·程器》明确肯定了“达兼”与“穷独”的人生模式。“负重必在任栋梁”的期待,表明了刘勰的政治自负。而由本传可知,他确有政才,出仕后政有清绩,并很快打入上层政治圈。日本学者兴膳宏认为,刘勰的一生是在宗教和文学(即俗界)中运动,其最终的出家则意味着脱离文学即俗界,调和佛儒。这或许还未说中要害。从刘勰一生行迹,及《文心雕龙》所透露的信息,特别由《程器》“君子藏器,待时而动”的话来看,刘勰依僧祐十余年,很可能是为“兼善天下”作准备的“独善”。“身与时舛,志共道申”(《诸子》)、“运涉季世,人未尽才”(《时序》)的感慨,“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程器》)的牢骚,表现了他在前期“独善”中的政治敏感。而作为“独善”结晶的《文心雕龙》,竟成为他从政的引荐,更加有力证明了这一点。由其晚年燔发自誓、等待敕许、未期而卒等情节揣度,其出家很可能是鉴于政治冲突或官场厌倦的不得已的“独善”。柳宗元论士人奉佛时曾谈到:“凡有志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入焉”(《送玄举归幽泉寺序》)。奉佛往往成为政治逃避的有效途径。流存的刘勰著作也证明,他始终是以学者眼光看待佛理的,而且力求将儒佛调和起来。因此,与其说刘勰一生在宗教与文学之间运动,不如说是在“兼善”与“独善”之间游移。而作为联系二者纽带的文学,却始终没有脱离。
基于这种生活模式和人生理想,《文心雕龙》的文学观突出了文学的政治意义,表现了与传统文学倾向的认同。什么“光采玄圣,炳耀仁孝”(《原道》)、“摛文必在纬军国”(《程器》),都明确强调了这一点。据此,《征圣》提出了“衔华佩实”的最高原则。所谓“佩实”,主要是指“述志为本”,充实政治内容或政治倾向。所以刘勰高度赞扬古代诗人“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情采》),肯定“讽兼比兴”的《离骚》,批评“诗刺道丧”(《比兴》)的汉赋。虽然并不要求作家一定写政治题材。《诠赋》和《物色》也肯定写物抒情,但同时又警醒不能“无贵风轨,莫益劝诫”。对作家除要求有才学之外,更要求“达于政事”,懂政治事务,随时为参政作准备。所谓“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这两种生活他均体验过。而“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果载心,余心有寄”(《序志》)的“独善”心态,不就是“韵味”审美的心理基础吗?他对“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情采》)的批评,又表现他讨厌那种虚伪的超脱,流露出对政治坦率而真挚的关切。而“深文隐蔚,余味曲包”(《隐秀》)、“味飘飘而轻举,情烨烨而更新”(《物色》)的艺术趣味,是否是“韵味”理论的前奏呢?总之,《文心雕龙》是在中国文论史上最早体现士大夫人生模式和两种审美倾向的专著。它所遵循的文化思路,在后代得到全面的展开。
历史地看,中国古代文论所体现的上述文化意蕴,那种文学与政治关系的处理模式,对于吸附士人参与国家管理发挥了积极作用。“独善”与“兼善”的互补,有利于调节政治温度,缓解政治对抗,也有助于维持士大夫的心理平衡和社会的稳定。但与此同时,对政治的过分热切,对皇权的愚忠,也严重阻碍了士大夫对人生价值的全面追求和实现。“立功、立德、立言”被称为士大夫人生三大追求,但显然后者是次要和从属的。有人说,较之西方,中国古代文学在社会中有更高的地位,恐怕是只看表面。把文学高抬为教化工具,不恰恰是抹煞了文学的独立性吗?在士大夫心目中,文学与政治比,是微不足道的。连文章都被看作“儒者末事”(黄庭坚《答洪驹父书》)、“雕虫篆刻”(扬雄《法言·吾子》),书画就更是等而下之的“小道”。作家的地位,不过在倡优之间罢了。魏晋南北朝是人格和文学相对觉醒的时代,许多文学家都极力抬高文学地位,曹丕、刘勰等均把文学事业与个人声名联系起来,不能不说是一大进步。但他们也不得不依据上述人生模式和价值观,借政治抬高文学,所以才有“文章者乃经国之大业”(《典论·论文》)、“摛文必在纬军国”(《文心雕龙·程器》)的张扬。此外,“独善”而不忘怀人生、政治,故然有利于保持人生使命感和社会责任心,但也表现出明显的政治妥协性。延缓了政治变革。
但不论如何,文化传统藕断丝连。已积淀为民族心理的上述人生模式和价值观,在新的时代和阶级基础上沿续下来,化为当代知识分子人生模式和价值观的因子。无数新知识分子不是深怀对现实政治的关切,在“兼善”与“独善”之间往返运动吗?已故翻译家傅雷先生在谈及中国的“智慧”时指出,中国知识分子既不因人生苦闷导致身心失常、悲观绝望,也不流于玩世不恭、游戏人生,而使人生苦闷转化为活泼的力量,不使之成为愤世嫉俗的消极因素。上述人生模式不就是这种人生智慧的一种表现吗?然而,文人天性带来的政治幼稚和脆弱,与参政的热切又时时在冲突中。这种人生模式及其审美观的长短利弊,在新中国的文艺发展中也暴露无遗。它既使革命文艺配合了无产阶级政治,又因政治的过分干预而阻碍了文艺繁荣。新时期在总结经验教训基础上提出的“既不从属于政治,又不脱离政治”的原则,也许体现出中国式的“智慧”吧。由于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古人恋念社会人生、关心国家大事的精神,在现实和未来,仍将具有生命力,它与马克思主义文艺论关于文艺阶级性、党性的思想也极易共鸣。
然而问题没有完。“既不从属,又不脱离‘的正确原则,有待于在科学论证基础上,真正落实贯彻。这就需要在总结新鲜经验基础上予以科学分析。如果人们不清楚“从属”与“脱离”的内涵,不明了“从属”与“不从属”、“脱离”与“不脱离”的界限,如果“不从属”与“不脱离”之间是个十分模糊的张力场,那么是否会产生新的困惑?人们均已深恶痛绝的悲剧是否会重演?与此相联系的,新时期作家同时增强的政治积极性与独立价值追求如何协调?作家参与政治的最佳模式是什么?文艺创作的政治自由度有多大?文艺创作应该怎样表现政治倾向?所有这些问题,都有待于作出回答。历史也许能提供一点灵感和鉴戒,但我们是面向未来。因为解决这些课题,毕竟是为了促进社会和人自身的全面发展。这都是当代中国文艺理论不能回避的重大课题。如果我们能抓住诸如上述一类重大理论问题,八方出击,期以时日,具有中国特色的当代文艺理论就有希望逐步建立。
《文心雕龙》富有现实意义的文化意蕴决不仅上面这些,那些一般文学原理和技巧论也并非毫无价值。这里是仅就笔者所确立的角度作举例式说明。不错,对文论遗产的研究常常伴随爱国热情和民族自豪,但令人担心的是,以盲目的热情代替冷静的科学分析,乃至简单地迎合临时性政策。只有准确区分传统文化的利弊得失,才是真正地爱国和尊重历史。而历史教训提醒我们,感情用事的严重后果,不仅在于扼杀健康的学术讨论,更在于使民族文化的批判继承和推陈出新遥遥无期,进而干扰提高民族素质和现代化的历史行程。
(本文原载于《文心雕龙学刊》第7辑)
注释:
[1][5]牟世金:《台湾文心雕龙研究鸟瞰》,山东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06页,第112、113页。
[2](苏)莫伊谢依·萨莫依洛维奇·卡冈:《美学和系统方法》,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76页。
[3]张尚仁:《欧洲认识史概要》,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4、55页。
[4](英)吉尔伯特:《中世纪的美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和1982年版,《美学译文》(1)、(2)。
[6][7][8]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下册,第468页,549页;535页;546页。
[9]《科学学论文集》,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3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