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上下篇的具体论述,也都贯彻了“贵乎体要”的原则。“论文叙笔”部分的“敷理以举统”(《序志》),就是运用“体要”方法高度概括各种文体的基本特征和写作要领。刘勰常常将这些特征称之为“要”(《明诗》),“机要”(《诠赋》),“大体”(《颂赞》)、“大较”(《祝盟》)、“大要”(《铭箴》)、“旨”(《诔碑》)等等。由此可知,他运用这一方法是相当自觉的。试以《诠赋》一篇为例。首先“释名”,说明“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接着“原始以表末”,叙述赋的产生和演变,结合“选文以定篇”,举若干赋家、赋作以为印证。最后刘勰归结说:“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绘画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此处指明作赋物情结合、词义相胜的要求,就正是“敷理以举统”,也即“体要”。而后又辅之以“繁华损枝,膏腴害骨”的批判。通过正反两面的论证,就将作赋的要领揭示无余。综观上篇,象此类例证俯拾即是。一般说来,除去儒家伦理的某些烙印,刘勰对许多文体特征的论述相当剀切。下篇论述创作、鉴赏、批评的各章,虽没有明确划出“敷理以举统”的部分,但每章论述也各有侧重。其论证要点,或在开头点明,或在“赞语”作结,也大都了了分明。
小而言之,刘勰对每一对对应范畴的剖析,也多能根据事物性质和现实针对性指出着重的一面。刘勰当然不会自觉地掌握两点论,但他的确以其论证实践显示了与辩证思维规律的某些一致。在辨析“文”与“质”、“采”与“情”的矛盾时,刘勰就强调了“质”和“情”的重要。这不仅符合文学作品构成的规律,而且也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其他如对“实”、对“正”、对“风”、对“圆”等等的强调,也都体现了这种思想方法。
“体要”原则贯彻到语言的运用中,必然导致语言的概括和简炼。刘勰经常谈到各种文体语言的“析词尚简”(《物色》),“覈字省句”(《体性》),也正是他自己的语言法则。
以上几点,是《文心雕》“唯务折衷”的最基本的研究方法。这些具有朴素的唯物色彩、一定的发展现点和若干辩证因素的方法,密切联系,相辅相成,大大增强了《文心雕龙》理论的深广度和科学性。
作为科学研究来说,辩证思维方法的运用是最基本的。但这种思维成果要用语言表达出来,就须借助于形式逻辑。而况,从积极方面讲,形式逻辑“也首先是探索新结果的方法,由已知进到未知的方法。”[4]因此,这里有必要略为触及《文心雕龙》的形式逻辑方法。据我初步考察,《文心雕龙》的形式逻辑,似有这样几个鲜明特色。
一是概念的明确。概念作为一种最基本的思维形式,是关于对象特征或本质的概括反映。概念的创造和运用直接关系到逻辑思维水平。从《文心雕龙》可以看出,刘勰创造和改造了大量概念,并且能把许多提炼为文艺理论的对应范畴。列宁曾指出;“如果要进行论争,就要确切地阐明各个概念。”[5]保持概念内容的确定性,是保证论证连贯的重要条件。为了使概念明确,人们往往采取下定义的方法。虽然“定义总是不充分的”[6],但它毕竟能把概念的主要之点归纳出来,对保持概念的确定性仍有重要作用。《文心雕龙》就经常运用这一方法,确定概念的内涵。特别是上篇的“释名以章义”,基本上是较严格的科学定义。这些定义也大体上能抓住文体特征,达到了当时所能达到的较高水平。关于“诗”,“赋”、“论”等定义,就较中肯简明。
二是归纳推理的大量应用。《文心雕龙》的推理方式多种多样,但最突出的是大量运用归纳推理。逻辑史告诉我们,凡是较重视经验材料的思想家大多喜用归纳法。以“阅时取证”作为方法论基础的刘勰,对归纳感兴趣是极为自然的。《时序》遍举前代时风对文风的影响,得出“质文沿时,崇替在选”的结论;《才略》历数九代“辞令华采”,概括出“才难然乎,性各异禀”的论断,均是典型例证。
三是交叉使用分析与综合。这两种逻辑方法又与“兼解”、“体要”的基本研究方法相呼应。刘勰在处理较复杂的理论问题时,往往先把对象分解为几个部分或因素细加辨析,然后又把分析过的各部分各因素汇成一个统一体,这就是分析和综合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常常表现出他周密分析和高度概括的逻辑能力。如《情采》篇,先分论“采”和“情”;在论“采”时又分论“采”之必要和“采”之要求;继而以一个小综合“辨丽本于性情”,转而论“情”;在论“情”时,又先述文学史上两种对立的“情”、“采”关系;接着则予以综合,提出“文不灭质,博不溺心”、“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的结论,可谓目张而纲举,严整而赅瞻。《辨骚》、《通变》、《镕裁》等篇也都辐辏合节,条分缕析。
以上,我们简要考察了《文心雕龙》几个方面的科学研究(包括论证)方法。这些方法涉及到认识论、辩证法、辩证逻辑和形式逻辑等多种领域,构成了一个相当完整的方法体系。正是对这些方法的综合运用、融会贯通,才使《文心雕龙》取得了超出前人的学术成就,成为一部“体大而虑周”[7]的文论专著。
现在,我们要进一步探讨:是什么原因使刘勰能以掌握比较正确的方法,取得前人所没有取得的成就?正确的回答是:历史成全了刘勰,刘勰顺应了历史。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曾以独具的慧眼,指出魏晋文学“有些异采”。其实,时间不仅于魏晋,领域不止于文学,整个魏晋南北朝的意识形态,在我国学术史上都是“有些异采”的重大转折。决不能以唯心主义、形式主义泛滥为由,将整个六朝的哲学、文学等一笔抹煞。这里,仅从科学研究方法的角度略作试探。众所周知,汉代的一般学风表现为保守、烦琐和荒诞。此种学风,后来受到了农民起义“武器的批判”。魏晋以来,由于人们在较大程度上挣脱了这种学风的束缚,社会认识能力又随生产力的发展而有较大提高,加之地主阶级思想家致力于总结历史经验,外来文化思想又纷纷传入,所有这些因素,便导致了六朝学风和研究方法的变革,博览征实,师心独创,追本简约,析目举纲,成为时兴的研究方法。这是我国古代人们认识能力的一个螺旋式上升。
空谈玄虚固然是当时的一种普遍思想风气,但自然科学的进步,人民群众和地主阶级的进步阶层总结经验的需要,以及古文经学派重征实的治学传统,也从另一方面孕育了求实的学风和方法。史学的研究固然后来在唐代才出现高潮,但自晋以降,修史也确已形成风气。《隋书·经籍志》说其时“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一代之史,至数十家”,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夸张。这种风气,惠及学术研究,就使许多学者重视历史事实,并以发展的眼光,把社会现象作为一个过程加以考察。同时,汉代以来,随着造纸和印刷术的发展,书籍大量印制和储藏,这又为思想家总结经验提供了条件。
魏晋以来,整个社会认识由重形迹到重本质,已成为总的趋势。观人则从“相”而察“性”,穷理则寻“末”而归“本”,评画则由“形”而入“神”,研书则沿“笔”而溯“意”,论文则循“辞”而探“心”,如此等等。玄学的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特质,以及它为士族地主效劳的目的,当然应予批判。但它将认识引向本体的思辩,提出一系列哲学对应范畴,创造出较精密的论证方法,崇尚理性,力求简约,对当时的学术研究也仍有一定积极影响。这种影响与儒家古文经学派重“体要”的传统相结合,就使善抓主旨成为当时学术讨论的普遍风气。葛洪《抱朴子·自叙》表白他“及与学士有所辩识,每举纲领”,就反映了这种学风和方法。
受玄学熏陶的中国化佛学,也并非因其为神秘主义和唯心论而一无可取。不仅佛经形式逻辑的论辩术濡染学界,而且其与怀疑主义搅混在一起的某些辩证因素[8],佛经的“宏重义门”[9]、“简而必诣”,也都于学林有益。玄谈问难,三教辩论,佛经的翻译,又刺激了形式逻辑的发展。
刘勰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应运而生。他的较为低微的社会地位,与下层人士联系较密切的经历,对古文经学治学传统的继承,对儒、释、玄各种典籍的博览精熟,以及丰富的写作实践经验,使他有可能吸取融汇当时各种较合理的研究方法,以精心构筑那“思致备而品式昭”的理论大厦。
当然,我们也应看到,任何—种研究方法都是特定历史形态的产物,并与立场、观点密切联系。研究方法不能不受到历史条件,阶级立场的制约。不管怎么说,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的思想体系毕竟在南朝意识形态领域占据了统治地位。这对研究方法的革新不会不产生影响。儒家思想,特别是古文经学派的思想、方法固然有不少合理因素,但同时也确实具有某些保守性,这也往往给刘勰以严重束缚。《文心雕龙》的研究方法具有鲜明的唯物色彩。但依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它对文艺事实的反映,还是大多停留在现象或较外在的特征上,一般不能触及到更加深入的本质。刘勰有时还自觉不自觉地抛弃了从事实出发的准则,而以孔圣人之是非为是非。既想尊重事实,又要“附圣以居宗”(《史传》),这就常使刘勰陷入自相矛盾的难堪境地。这种矛盾,往往使他得出许多错误结论。对《离骚》“异乎经典”的指责,对三曹乐府的贬低,将形式主义文风归根于“竞今疏古”(《通变》),都是此类谬误。就形式逻辑而论,刘勰对揭示事物必然联系的演绎推理运用较少,即使运用也往往不够精密。《体性》开头一段分析风格形成的原因,大体近于演绎,但逻辑线索就不太清晰。有时,概念内涵则不甚明确,加之逻辑层次不请,每每造成文意的含混。《原道》篇就存在这个问题。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批评此篇“其说汗漫,不可审理”,可说是一语破的。原文本来就含义不清,逻辑不明,研究者却硬要弄清含义,理出逻辑,那就难免矛盾百出,也很容易形成各执一说,莫衷一是。另外,由于唯心论的桎梏、士族的割据和社会的动乱,南朝的形式逻辑虽在实践上有所发展,却也终未能形成系统的理论形态,这也大大限制了《文心雕龙》的逻辑水平。再次,征事数典时或流于烦琐,骈体行文每每造成拘僵,也不能不说是其方法的弊病。恩格斯曾正确指出,“辩证的思维”,其“完满的发展”只有“在近代的哲学中才达到”。刘勰的辩证思维方法还不能说是“完满的发展”。但是,正象恩格斯所称赞的古希腊学术思想一样,它毕竟“有了预示着后来研究工作的巨大成果”。在人类认识高度发展的今天,我们不应该鄙薄那些为这个发展奠定了基础的一块块基石。
现在,我们探讨《文心雕龙》的科学研究方法,一不是盲目崇拜,二不能求全责备,而应给文学理论遗产以恰当的历史地位。其目的,是在科学辨析的基础上,批判地改造并合理地吸取古文论研究方法的精华,同时借鉴外国科研新法,以寻求和创造更为先进和新颖的研究方法。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研究方法的重大突破,也就不可能有当代文艺理论建设的重大突破。我们似应以这种战略眼光,看待文学理论遗产方法的探讨。在多年忽视研究力法,当前仍未引起足够重视的背景下,进行此类探索,就更有其鲜明而强烈的现实针对性。
(本文原载于《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六辑)
注释:
[1]参看黄叔琳《文心雕龙序》和张曰班《尊西诗话》卷下。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387页。
[3]见曹学佺《文心雕龙序》。
[4]恩格斯:《反杜林论》,人民出版社1970年版,第132页。
[5]《列宁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82页。
[6]恩格斯:《反杜林论》附录。1953年俄文版,第322页。
[7]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
[9]佛学在整个唯心主义链条上,也往往附有具有某些辩证因素的碎片,这是它能长期欺骗信徒的重要原因之一。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也曾指出,“辩证的思维”,只有在人类的高级阶段,即在希腊人和佛教徒中才存在。如大乘佛学三“假名”对不一与不异、不常与不断、非假与非实等对立范畴的论析,就含有片段的辩证因素。当然,这种因素终归为不可知主义和诡辩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