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知府梁凤鸣在文巡捕的引导下,来到了三省总督署二堂的西花厅,圆桌边坐着的两个人正是三省总督张存仁和镶红旗蒙古梅勒章京武拉禅。
梁凤鸣甩了一下马蹄袖,跪下行了参见上官礼,口中恭敬地说:“卑职参见二位大人!”
武拉禅只用眼角瞟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个“嗯”字,算是回应。
张存仁抬起右手遥遥虚扶了他一下,和蔼地说:“这里不是大堂,不必如此多礼!快起来吧!”他右手又放在了桌边的茶碗上,轻轻划拉着碗盖,和颜悦色地询问:“凤鸣啊,前些日子,同你说的侯朝宗的事情,进展如何了?”
梁凤鸣听到总督大人亲切地唤自己的名字,感觉骨头都轻了二两!他麻利地从袖袋里顺出一份手札,恭恭敬敬地捧了上来:“幸不辱命!卑职前来,正为此事!部院大人的数封书信,都已送至侯朝宗的手中,幸赖雪苑社贾开宗从中开导,侯朝宗终于写下了《剿抚十议》!”
张存仁伸出左手接过手札,右手放下茶碗,抖了一下衣袖,嘴角带着一丝哂笑:“本部院的五千两银票他可曾收下?”
梁凤鸣赶紧从怀里取出一摞银票,双手捧上:“回部院大人的话!侯朝宗婉拒了!只收下了卑职捐献给雪苑社的三百两纹银!”
武拉禅瞪大了眼睛,不解地问:“上次我听你说,那个侯方域手头不太不宽裕,怎么五千两不要,只收三百两呢?难道他不识数吗?”
梁凤鸣躬身说:“回武大人的话!自从崇祯末年归德府爆发仆役、佃户的暴动以后,归德府的世家大族大受打击,许多金银珍玩古董字画,俱被一抢而空。待后来平定叛乱后,他们就只有一些田地和宅院了。但是鼎革以后,侯朝宗一大家子人连田地宅院都失去了,所以生活颇为拮据。”
听了他的一番解释,方才张存仁的那一丝哂笑凝固在脸上,化作两分尴尬:“是本部院小瞧天下名士了!”他伸出左手的无名指,在左眉上挠了一下,又问:“金银珍玩古董字画,这些浮财失去了也就罢了,怎么田地和宅院也失去了?”
梁凤鸣毕恭毕敬地解释说:“鼎革之时,他和家人都避难江南,顺治二年回来以后,宅院和田地都被人占去了。他既不肯出来做官,又不愿应举,地方官便故意刁难他,他家被人占去的田地宅院,一处也要不回来!”
张存仁皱了皱眉毛,慢慢将手札展开来观看。
这第一张是一封书信,上面写着:
某以草野书生(侯方域自称),荷明公青眼相加,又数颁手札,询问今日弭盗方略。某诚感遇惭恩,虽自审碌碌,不容无言。
窃惟今日之盗,蔓延虽众,实无远图,不过求衣食,救死亡。其初守令激成之,而后乃更养之,必察知其致盗之原,然后可以收弭盗之效,不尽关系用兵。此须明公经纬东土毕,入观天子,痛陈利弊,一洗酷贪庸聩之习,得数十贤守令,天下太平可坐致。
某今日书生,徒言无益,语云:“救病者,急则治其标。”谨择方略机宜,切于施行者,条具为剿议五,抚议五,惶恐塞命,伏候裁断。
张存仁看完第一张后,将它抽出放在手札的最后面,又接着观看。只见第二张抬头写着:《剿抚十议》几个大字,下面罗列了剿抚各五议。张存仁精神一振,聚精会神的看了下去。
剿议一曰:逼巢穴。二曰:绝径路。三曰:困粮食。四曰:鼓敌仇。五曰:散党援。抚议一曰:固根本。二曰:照激劝。三曰:简精锐。四曰:信号令。五曰:责屯种。
最后一页,则是侯方域的总结以及祝愿。
以上剿抚十议,自相表里,亦有后先,剿能使见为盗者,必亡。不能使未有盗者,不起。抚可行于群盗未抚之时,不可恃于群盗既抚之后。杀运不除,水火可悯。明公任兼将相,所愿深图本计,救济苍生,某且得歌诗以述太平,幸甚。
张存仁看完这这洋洋洒洒上千言的《剿抚十议》,不由得拍案叫好:“好好好!”他哈哈大笑着说:“我原本盘算着要用五年的时间才能剿灭榆园土寇,有了侯朝宗的这份方略,三年足矣!”
梁凤鸣不失时机地奉上一记马屁:“那下官就在此先预祝大人剿匪成功了!”
张存仁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微笑着对他说:“侯朝宗能够这么快就献计,你的襄赞之功,本部院会在功劳簿上记下一笔!”
梁凤鸣弯腰深鞠了一躬,喜出望外地说:“谢部院大人栽培!”
张存仁沉吟了一下,以手抚额说:“侯朝宗能献出此方略,足见其与南明伪朝廷无涉!”他对着外面威严地喊了一声:“来人!”
厅外站着的常随立即碎步走进厅内,躬身垂手说:“老爷有何吩咐?”
张存仁颐指气使地说:“明日用本部院的关防给归德府行文,令他们不得刁难侯朝宗!”总督最初因为是朝廷部院临时派出的官员,并非固定编制,故处理公务行文时,印章用长条印,名曰“关防”,而不用方印。
外间的常随应了一声是,又退了出去。
梁凤鸣面色一正,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卑职代侯朝宗谢过部院大人!”
张存仁微笑着摆了摆手:“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坐下后,用右手端起了桌子上的茶碗,做出端茶送客的意思:“你先退下吧!我还要同武大人商议军情。”
梁凤鸣弯腰行礼:“是!卑职告退!”他向后倒退了几步,转身出了西花厅。
待他走出二堂之后,张存仁又屏退了左右的下人,低声对武拉禅说:“武大人,此次汇合三省兵马围剿榆园土寇一役的部署,恐怕要做些调整了!”
武拉禅正在喝着茶,听了这话立刻停下来,扭头问:“怎么?不是已经议定方略了吗?”
张存仁微微叹了一口气,解释说:“我在榆园土寇内部收买的一个眼线被掐断了!策应咱们进攻的事情,就没着落了!所以,在部署上要做些调整!”
武拉禅撂下茶碗,紧张地说:“什么?被掐断了?那咱们这次会剿还能有把握吗?”他迟疑着建议说:“要不要取消这次行动?”
“不可!”张存仁站起身来,皱着眉头,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已经以总督的名义行文各镇,三省兵马约期会剿榆园土寇,如何能够朝令夕改呢?”
武拉禅习惯性地用右手捏着左手手指的骨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不无忧虑地说:“可是榆园土寇的巢穴,荆莽丛生,咱们没有了内应,没有必胜的把握呀!”
张存仁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必胜的把握也必须要进攻!”他坐下身来,靠近武拉禅,低声说:“榆园土寇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伪明王室,立为定王!封官拜爵,蛊惑人心!”
“伪明定王?”武拉禅用手掌抹了抹前额,突然想了起来,恍然大悟地说:“噢,想起来了!你说的可是前明崇祯皇帝的三皇子,定王朱慈炯?”
张存仁拧着眉毛点头说:“正是!”
武拉禅蹙眉怀疑说:“崇祯皇帝的三个儿子不是早就下落不明了吗?弘光伪帝的时候,就闹过一出假太子案,这回不会又是个西贝货吧?”
张存仁果断地摇了摇头:“不会!这次榆园土寇拥立伪明定王,有方以智帮忙鉴别,多半是真的!”他见武拉禅仍旧一副怀疑的表情,又解释说:“方以智曾在前明崇祯朝任定王讲官,他与定王朝夕相处,不会认错!”
武拉禅倒吸了一口冷气!
如果这个定王真是前明崇祯皇帝与皇后的嫡亲三皇子,那他在前明余孽中的号召力,可就不是一般远支藩王能够相提并论的了。而且,一旦榆园土寇拥立了伪明定王,那他们的性质就不再是土寇了,而是与清廷争夺天下的伪明政权了!这么重大的政治事件,肯定要飞书上报朝廷与摄政王!
现在武拉禅终于明白,张存仁为何明知安插进榆园土寇内部的眼线被掐断,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却仍要坚持会剿的难处了!
张存仁又站起身来,将双手背在身后,在厅内一边踱着方步,一边忧心忡忡地说:“现在的榆园土寇已经非比寻常土贼了!土贼不过立一头目,而他们则公然称王!土贼不过乌合之众,而他们则建营立寨!土贼不过短路劫财,而他们则攻城掠地!土贼不过斩木揭竿,而他们则五兵火器样样俱全!”
他转过身来,满面忧虑地说:“如果说东南沿海的郑成功,西南滇黔的孙可望、李定国,依托边陲,以作辗转余地的话,那么榆园土寇意在中原突破,活动在冀鲁豫一线的行为,无疑对我朝的威胁更大!我已将榆园土寇拥立伪明定王之事,用六百里加急文书,飞报朝廷了!所以,不管这次会剿有无胜算,都必须要按期发兵!”他沉闷地说:“现在肘腋之患已演变为心腹之患!”
他下定决心,咬着牙说:“我已决定,调整会剿部署,全力攻打榆园土寇彭营!一举铲除伪明定王!”他一字一顿地说:“心腹之患,岂可不除!”
武拉禅捏着下巴,点了点头。他心情沉重地思考着张存仁对他说的这些话,一点一点地反刍着这些突入其来的信息。
突然,他嗅出一丝异味来,顺着这个味道,他豁然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凝视着张存仁,怀疑地问:“部院大人,你在榆园军收买的眼线被掐断了,如何还能这么快就得到如此机密、详尽的信息?”
张存仁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在榆园土寇中安插了两条眼线,这样才能够更好地鉴别情报的真假与准确!”
武拉禅眼睛一亮:“哦?原来是这样!”随即,他又担忧地说:“那条眼线被他们发现了,会不会影响到这一条眼线呢?别再让他们把这最后一条眼线也给掐断了!”
张存仁迟疑了一下,摇着头说:“他们互不相识,都是分别单线与我联系,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就发现他!”他捋了一下胡须,又说:“不过,影响总是有的!我已命他以后非重大军情,不得再与我联系!尽量降低被发现的风险!“机事不密则害成”啊!”
武拉禅点头认同说:“没错!只要他能继续潜伏在榆园土寇内,那咱们就能处处棋高一着,占尽了先机!”
情报对于任何一场战争而言,都是无比重要的,所以古代任何一位军事家都非常重视“用间”!只要搞好了情报工作,就等于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张存仁呵呵一笑说:“所以我才敢放言三年剿灭榆园土寇啊!”
说完,两个人相视哈哈大笑,放佛已经看到了剿灭榆园军,活捉定王,献俘阙下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