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的夏日一向是热热闹闹地一骨碌下来,令人招架不住。白天是艳阳高照,逼人的暑气闷得人心口发慌,恨不得日日躺在水中过日子。只有到了下午间或下一阵雷阵雨,才算是来了一丝凉风。
德轩自从跟了赵清翎以后,便忙碌许多,除了伺候他的晨昏膳食,闲余便要去烹茶给各位先生。等一切料理完了,便回到赵清翎处,瞅得他有空了,伺候笔墨的时候问几句自己书上看不懂的,若书读完了,赵清翎便再丢几本书给他。
初时,德轩以为他会忌讳自己是华国之人,但几番事情交代下去,却是消了这等顾虑。只是他牢牢记住欧阳箬的话,更是事无巨细办得妥当,又不会多嘴多问。赵清翎看向他的眼光便多了几分赞赏。
楚定侯载荣而归,日日应酬不停。再加上朝堂之中两派紧张,更是忙得抽不开身来。分身乏术,如何能事事躬亲,于是,很多事情便叫手下的幕僚代为处理。
赵清翎为他第一幕僚,自然事务更多。常常夜夜出去与人会于京都的烟花柳巷,四处应酬。
楚国自从攻下华国之后,两国间的交通更加畅通,源江而隔的两地往来更加频繁,商贸往来,有些华国逃难来的富商干脆在楚地开铺设馆。
楚地之京都的繁华更盛以往,似乎在几个月间,秦楼红馆处处林立,商铺若遍地开花一般,四处散开。楚京之地,如今寸土寸金,想要买到一个好地段,更是千金难买。
商贾贸易繁荣,许多文人雅士,皇贵世族更是夜夜笙歌,流连于各处酒馆楼铺。
这一日,德轩跟了赵清翎的马车又驶向京中有名的“浣花楼”,这已是这个月初里第四趟了,夜幕四垂,街上却依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赵清翎一身白衣素冠,手中只执了一把纸扇,坐在车内闭目养神,面若潘安,身上丰姿清华若月。德轩与他年岁相近,平日里却对他十分恭敬,见他在休憩,不敢打扰,只坐在门边,微掀了一车帘一角仔细往外看街边商铺。
“德轩,你本家姓什么?”赵清翎忽然开口问道,一双眼眸微微带笑,似三月徐徐春风拂过,让人不由地心都暖了。
德轩正凝神看着外边情形,听得他如此说道,呆了半晌才道:“回先生,奴婢没有姓。”说罢低眉不语。
他没有姓,只有名。想着,手微微紧握,骨节发白。
赵清翎微微一笑,刷地摊开纸扇,现出一副泼墨山水,远远飘渺,似真山水溶进了寸方天地。
“每个人都有姓,我见你眉目清秀,光华内敛,定也是诗书世家的后人,怎么的会没有姓。”
他不紧不漫地道,带着三分疑惑,两分关切,听不出别的意思。
德轩闻言抬头,心亦是平复了许多,恭敬地回道:“回先生,奴婢只知道自己是华地延郡之人,自小父母双亡,长大了也不知道自己姓甚么,想是年岁幼小,忘记了。后来到了华宫之中,更是不需要知道自己姓什么。”
赵清翎淡淡哦了一声,暗暗看了德轩的面上已然平静无波,心中暗暗点头,此子可教也。
想着又淡淡问道:“楚侯带回来的女子是你的主子吧。想来定是风华绝代,美艳无双的人物。有机会定要去见见。”
德轩见他赞欧阳箬,清秀俊美的面上带了三分骄傲,郑重其事地道:“我家夫人诗书双全,是华地欧阳清隐膝下千金,风姿卓绝,绝世无双,不是一般女子。先生若见了,定也是十分赞赏的。”
赵清翎闻言,感兴趣地道:“竟是欧阳先生的女儿,看来不同一般,若是欧阳先生还在世上,慕白定要前去请教一番的。”说着口中连连叹息,道自己生不逢时,未能与华地当代大儒一同探讨切磋,为人生一大憾也。
德轩低了头,却不再回话。若是欧阳先生在世上,且不说夫人随了楚定侯做了他的小妾这桩事,便是如今华国被楚国灭了,还不知道欧阳先生如何情何以堪。
正说着话,“浣花楼”已到了,门前两个青衣小厮赶忙迎了上去,引着赵清翎进了门。德轩依旧是跟在身后,尾随到第三道门边后,静静侯着。
赵清翎长袍一摆,悠闲万方,摇着纸扇进了门。德轩眼见得他进了门,一位打扮得十分美艳的女子上前娇笑着道:“赵公子可来晚了,几位大人都来呢。今个还来位潇洒风流的贵公子呢。想来也是赵公子的朋友吧。”
赵清翎笑了笑,并不回话。
进得屋子,那门就紧紧地闭上了。德轩只见得几位锦衣华服的中年人忙站了起来,似乎还有位年轻的公子,一身气度儒雅俊秀,不同常人。
德轩心中有事,默默盘算着。正巧有个小厮走过,他忙拉着笑道:“这位小哥,跟你打听个事。”说着,手一伸,把一锭银子悄悄地放到他手中。
那小厮看了他一眼,把银子还给他,抬了抬眼皮道:“这位大哥,你要问什么,先说,若是关于楼里的客人的,小弟我还真不好意思。不知道。”
德轩心中有数,只笑着道:“这位兄弟还真小心,没别的事,就是我家夫人派了我个差使,想问下京城中有哪几家玉器行比较好的比较特别的,小弟是外地来的,不熟啊,这回家夫人要是问起来可交不了差。”
那小厮轻笑起来:“我当是什么呢,京城里有名的是‘长月斋’‘宝福楼’‘清云阁’都是顶顶好的。这位大哥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了。”说着就要走。
德轩点点头,又苦着脸道:“知道是知道,但是若是夫人问我里面卖什么啊,兄弟我可就说不出来了,如今我差使又多,分不开身,若是小兄弟能在这里帮我顶个班,我跑出去看看,顺便把夫人先要的样式给记下来,就好了。”
说着又把手中的银子塞到他手中。那小厮掂掂手中的银子爽快地道:“没问题,看里面大人的样子,没有一个半时辰是不会出来的,你出去一个是时辰就得回来,不然你家大人要是问起你来,我可不好说。”
德轩忙千恩万谢地出了门。一出门口,直奔“宣荣街”可是一眼望去,灯火通明,街上人来人往,要是一间一间找去岂不是要大半天的功夫。且不说这条街了,整个楚京起码有四五条这般的街道。
他咬咬牙,逢人便问有没有卖玉器的店铺。一间间看过去,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只看了半条街,看看天色,只得回转到“浣花楼”刚进去,就见那小厮正等在门口,一见到他眼一亮:“你可来了,你大人还在里面,约莫要出来了,怎么样?找着你夫人想要的玉的式样没?”
德轩含糊应了几声,忽然又道:“这位小哥,兄弟我不常出门,若是你看到有一间‘凌华行’麻烦你跟小弟说下,谢谢了。”
那小厮点点头,刚好有人叫他,便急匆匆走了。
过了一会,里面的大人出了屋子,一阵胭脂酒肉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德轩心中有事,正闷闷不乐,便只低了头,躬身迎他们走过。
几只穿着锦靴的脚从他面前走过,忽然最后一双靴上用暗纹金线埋在靴面上绣了一条龙。
那龙活灵活现,呼之欲出。德轩在华宫中待的时间久,如何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猛地一抬头,却见那双靴子的主人正与赵清翎话别。大约是一位不到二十的贵公子,气度清贵。也许喝得有些微熏,如玉俊颜上若抹了一层红胭脂,煞是醒目。
赵清翎面色如常,一双眼中却是熠熠有神,德轩知道他喝多了,别的看不出来,就是一双眼睛显得有水样,看他样子想是也是喝得不少。
他对那位贵公子道:“夜深了,大公子小心。”那位公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步履有些不稳笑道:“有赵公子一句话,本……本公子也放心多了。记得方才说的……”话没说完,想是腹中酒水翻搅,便急急走了。
德轩见他走了,忙上前去扶赵清翎,道:“赵先生喝得多了,让奴婢扶您吧。”赵清翎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怎么知道我喝多了。”说完,极不雅地打了个酒嗝。
德轩扶了他向前走去,依然恭声说道:“先生喝多了,眼睛特别亮,别人会被先生的眼睛骗了,可奴婢是知道的。”
赵清翎低声一笑:“你的眼睛很亮,今晚你可看见了什么?”说着一双眼睛就盯在他的面上。
德轩一愣,过了一会才道:“奴婢什么都看见了,但是什么都不知道。”
赵清翎哈哈一笑:“说得好。说得好。”大笑着出了门。
德轩抹了把冷汗,跟着出了去。
上了马车,一路上赵清翎闭着眼睛,似乎还在酒醉之中,德轩亦是不敢说话。
过了一会,身后似乎有人追了上来。
有人低声问道:“是赵先生么,侯爷刚好路过,与先生一同入府吧。”那人声音清朗,皎皎若月。德轩只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
接着几匹马便驶上前来。
赵清翎许是酒醉得厉害,扶了头,歪歪地倒在车内软座上。德轩小心地看着他的面色,见他似乎睡了,自己便坐在车辕边上。
夏夜的风微微吹拂而来,散去了车内的酒气,德轩不由长长出了口气,心中的闷气也少了许多。
一行人渐渐向府中行去。
待行到一处比较僻静的拐角处,忽然漫天射下几枝劲箭,直奔马上的楚霍天,楚霍天轻喝一声,手腕急抖,一朵凌厉的剑花猛的闪烁,打掉了那几枝夺命箭。
他身边的一人怒喝一声,手拍上马鞍上,人若入云蛟龙,身影直扑箭射的来处。旁边几位护卫忙大喝着抽刀将楚霍天护住。
德轩见突变顿生,哎呦一声,钻进车里,忙摇醒赵清翎急急道:“赵先生,快起来,有刺客!”
赵清翎含糊应了几声,勉强起了身。
德轩只急得满头是汗,只得撩了车帘向外张望。四周黑漆漆的,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熄了灯火,在此僻静处,一眼望去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一行人不敢大意,团团将楚霍天护住,缓缓向前走去,
远远地,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喝一声,似正与人交手。
楚霍天剑眉一拧,对身边道:“去派人看看,别让苏将军中了圈套。”底下人忙领命去了。
德轩正紧张得张望,忽然见两边屋檐上无声落下七八条人影,那些人影行动甚是迅速,如电一般向车内袭来。
德轩低低惊呼一声,浑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车旁边的护卫大喝一声,抽刀而上。刀剑交加,碰溅出火花来。
楚霍天见状,喝道:“哪里来的贼子,左右前去救赵先生!”他身旁的护卫一声答应,忙分了一小队抽刀上前。
德轩耳中听得外边喊杀声声,牙齿都忍不住咯咯做响,手抓着车门旁的把手,几乎都抓不住了。
赵清翎见他如此害怕,微微一笑,从手中掏出一根小木笛,放在嘴边一吹,一声奇怪的声音若夜枭一般传了出去。
“赵……赵先生……这这……这是什么。”德轩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变得不好用了,见赵清翎笑得奇怪,不由问道。
“没什么,找人来料理这几个人。”赵清翎笑得云淡风清。
德轩忙向外看去,只见两边屋檐上忽然又飞下几个人,依然是黑巾蒙面,但身着的却是青衣劲装。他们手中拿的皆是短剑,沉默地扑上前来加入战团。
他们身手利落,带着沉默而凌厉之极的杀气,几人围剿之下,那些黑衣人虽然凶捍而不畏死,但因得楚霍天这边人多势众,一个个都被几刀结果了性命。
战斗结束得干净利落,连德轩都忍不住惊讶。
楚霍天骑了马上前,看了看地上几具尸体,冲那几个青衣人一挥手,那几人略略一行礼,便如鬼魅一般消失在夜色之中。
德轩猛地想起欧阳箬对他说关于赵先生的一番话,不由得暗暗心惊。
“赵先生可有受惊。”楚霍天向车内问道。
赵清翎由德轩扶了出了马车,笑道:“还好,谢谢侯爷关心,这几个贼人还伤不了人。”
正说着,德轩忽然见地上寒光一闪,刚才明明死透的一个黑衣人突然暴起,寒光森森,袭向离他最近的赵清翎。
“赵先生小心。”德轩惊呼道,心中闪电般闪过无数的念头,忽然心一横,扑到他身上。
身上猛的一痛,似乎身上所有的热气都随着这疼痛而迅速流失。他渐渐软倒,眼前渐渐模糊,似乎有人在呼喝着他的名字,似乎又有人在把他撑起。
意识渐渐散去,他眼前一黑,终于什么也不知道。
——————
这几天看见鲜花又多了,感动得我眼泪花花,不好意思,今天更得慢了,主要是古文不好更,而且白天我一直在想如何写,如何衔接,只是希望写得更加认真,才对得起亲们送的鲜花啊。